1
窗外冷雨霏霏,原本已经温暖的天气忽然被这雨浇了个透心凉,寒气又料峭起来。陆敢、杜渊、何九等围着一个炭火很旺的铜炉在取暖,李大友手中拿着铁钳,拨弄着炉里熊熊的炭火。
旁边小杌子上放着一副酒具和四个哥窑冰裂酒盅,新烫的庆华堂(酒名)的热气袅袅而生。旁边自然有下酒菜:一碟香肠、一碟盐水虾、一碟水鸡腿、一碟海蜇。客堂里热烈的话语声、炉内批驳作响的炭火、微醺的酒意,都在那两根蜡烛的晕晕黄光中酝酿着、混杂着,和着唇边的哈气一起翻滚着,弥漫在高大的堂间梁上。
李大有以前没吃过香肠,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好象猪鸟。”陆敢道:“你只吃罢了,不要问他。”杜渊一面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面道:“这就是腊肉!”李大有大声道:“你又来了!腊肉有个皮长在一转的?这是猪肚内的小肠!”
陆敢见他声音太大,冲大有使个眼色,小声道:“低声些,莫聒噪到了大人!”
宋慈靠着方椅,坐在大堂的一角歇息。他方才喝了些酒,有些不胜酒力。虽然身子困倦发软,但他脑子格外清醒,“方才何九自称不识得李固,更不晓得李固与莫七合谋事,”宋慈闭上眼暗暗沉思着,“他一直否认与李固的干系,其意何在?”
他想暗地里观察下何九的神色,但是烛火太暗,中间又隔着杜渊,委实看不清楚,于是索性闭上眼歇息着。忽然一阵寒意拂过脸面,宋慈忍不住睁开眼,四处打量着。
这本是一间六椽楼屋,分前后两间,中间用一堵木墙隔开,木墙上面挂着四副山水。前间充当客堂,放着四把一字交椅,边厢有两个杌子。那后间是何九的歇处,下午宋慈到时何九带他们去看过。内间有一张大床、一张交椅、一张金漆桌子上放着一个锡灯台,还有一个衣架上搭着手巾、一个洗手盆、一个刷子。引人注目的是房间里安置了一个神龛,这神龛占据了后间近一半的面积。神龛帷幕下垂,里面似乎供奉着自家的先祖神位。
楼屋一侧有条通向后堂的廊道,后堂隐在朦朦胧胧的阴影里。为了醒酒,宋慈坐的方椅恰好临着廊道。透过廊道的窗户格子,他可以瞥到后院里的婆娑竹影。
刚才拂过脸面的这种寒意似乎不是风,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冷意,一种阴森的气息,一种死亡的气息!
堂中其余四个人饮酒正酣,何九正与陆敢等谈论着枪棒弩箭。陆敢、大有都是些血性汉子,与何九一样的性情中人。热酒加上弓马、江湖、市井间的趣闻快事已经让四人醉了,没有人感受到这种突然而生的寒意。
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加重了宋慈脸上与心里这种说不出的寒意。他忍不住再转头向空荡荡、黑黝黝的廊道望去,那里当然是空无一人的。他记得廊道中间右拐是条短过道,可以通向一扇小边门,门外是室外茅厕。
这廊道深处似乎有细微的声音,“窸窸窣窣”,似乎有什么在墙上轻轻地抓过,像是爪子抓在墙上的声音。莫非是在院子里游荡的那只黑猫?这种声音忽然有种强大而无形的诱惑力,引诱着宋慈过去一探究竟!
宋慈站起来,摸黑慢慢走进廊道,他有意放轻了脚步,想迅速抓住这个恶作剧的黑猫。走了似乎好久,他才走到了廊道尽头,摸到了墙壁,那声音突然消失在了暗中,就像出现时一样突然。宋慈置身于一片无边的黑暗中,茫然无措。
“大人请稍候,待小的们拿盏灯给你。”不知何时,何九已经立在廊道上另一端,陆敢等擎着蜡烛立在何九后面,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在廊道上。
“无妨!我只是随意走走罢了!”
向回走时,宋慈有意打量了一下那条小过道。过道很窄,旁边两面高大的白墙,门后一边墙上安着小小一盏防风灯,昏昏弱弱,像蜷缩着的昏昏欲睡的守夜人。门扃朝内扣着,也没有猫!
“莫不是受了风寒?”宋慈回到座位上后,这种无言的寒意还一直包裹着全身,心里如火样燥热,但身子却打着寒战,无法平息下来。
他时不时瞥一眼廊道深处,那里空无一人,漆黑一团,但是似乎又有什么潜伏在那里,像是一条凶恶的怪兽在那里偷窥着他,它压抑着呼吸,炫耀着长长獠牙,随时准备飞身扑来。这是一种看不见但是可以感觉到的存在,是那股阴冷气息的渊薮。
宋慈觉得似乎又有个无形的鬼魂在附近飘来飘去,时而隐藏在看不见的廊道尽头,时而漂浮在房梁上,时而又躲入隔壁的后堂,就这样不停地飞着漂着。那鬼魂有一头黑发,披落至膝下,半掩在发丝间的是张白惨惨的脸,脸上那阴森森的无神眼珠一直盯着他,射得他如座针毡。虽然办案无数,见过数不清的尸体和惨状,但是宋慈从来没有如此心寒无助的感觉。
杜渊也注意到了宋慈的这种不安,“大人是否受了风寒?”
“请大人喝些酒压压寒气。”何九端起一杯热酒,恭恭敬敬地奉给宋慈。
宋慈急忙直起身,接过酒一饮而尽,庆华堂如缕热流直下胸腹。
2
从图志上看,十三间楼周边有相严院、保叔塔崇寿院、寿星院、多宝院、普安院、智果院、冶平寺、玛瑙院、玉清宫等,下得岭来是临内湖秀野园、养乐园、半春园、小隐园、大小吴园等园林。这十三间楼两边悬空,下临悬崖。下得楼来两面有三条小径,分别通向大佛头、崇寿院、小吴园。
二更时分,宋慈等四人辞别何九,会合把路的三名军巡(地分)。宋慈把诸人分成三组,分别把守三条小径。他今夜前来,只想亲眼目睹这十三间楼鬼影的庐山真面目。
宋慈、陆敢和一名伏路的地分,三人隐身在一丛灌木后面。雨还没有停歇,淅淅沥沥,雨滴从高大的杉树上面滴下来,落到人的脖子里,冷冷的。地分急忙拿出事先准备的范阳毡,呈给提刑大人和陆总辖。透过林叶,宋慈可以隐隐看见岭下的西湖,如泛着银色肚皮的一条大鱼,恍惚中西盐场搬到了岭下。偶尔有几点灯火,像磷火样闪过。他抬头又盯着黑暗中的十三间楼,夜空下它像座硕大的城堡,漆黑一片,威严可怖。隐隐有巡夜的梆子和摇铃声在耳边响起,似乎很遥远在岭下,恍如梦中,似有似无。他觉得又困又迷。
“来了!”地分突然扯了下陆敢的袖子。一个白色影子从十三间楼黑影中闪出,款款而下,向他们这方向走来,看身形似乎是个妇人。夜半时分,一个孤身妇人,在这阴森森的不干净地方?
宋慈暗地里示意其他两人放这影子走近,待影子距离众人快三丈远时,陆敢和地分突然蹿出,持刀拦住白色影子。
“什么人,站住!”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同时,一个声音突然破空而出,在这寂静黝黑的松林里,吓人了一大跳。真是鬼音,阴冷而凄厉的鬼音!
宋慈等三人刹那间都愣住了,忍不住一起抬头去打量这声音的来源。这鬼音似乎就在他们头顶上面,在岩石上方的松林里,或在十三间楼里。就在他们这一错愕间,眼前一阵烟雾飞腾,陆敢大叫一声“大人小心!”自己下意识地捂住口鼻、闭上眼。待他再睁眼时,白影子已经凭空消失了!
“快追!”是宋大人的声音。陆敢定神一看,那白影子已然飘到了七八丈之外,宋慈已然在后穷追不舍。陆敢自感羞愧,提刀急忙也跟了过去。倒是那个地头被吓得跪在地上,刀已经丢在一旁,不断叩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这葛岭上原本寺院甚多,野径错综复杂,又是深夜,更难辨东西。不知追了好久,白影子忽然不见了,眼前的小径又分出两道来。来不及思忖,宋慈直接冲向左手山径,同时指着右边,示意后面的陆敢向右。
潮湿的石径上积着落叶,甚是光滑,陆敢有几次差点滑倒。好在这条小径不再分岔,他只管跑就行。陆敢一口气又追了一里多地,突然小径左拐,汇入一条横向的大路。冲到了这个三岔口,陆敢定睛一望,顿时满脸失望:他已经冲下了葛岭,到了大佛头后面!
宋大人已经落单了,他那边情况不知怎样了?
忽然,那鬼音又响起来了!
3
那个白影子刚才明明就在前面,怎地突然不见了?
汗水已经透过衣袍,被半夜的冷气一吹,现在觉得寒冷刺骨。头上的范阳毡不知何时已跑丢了。没有了毡帽,被夜风一吹,宋慈的头脑倒是清醒了许多。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似乎是一处荒凉的院落,四周有黑黝黝的房舍。院子中央荒草萋萋,灌木疯长,隐隐有花的清香,似乎是玉兰花的气息。但是他前面几步远处分明有张石供桌,皂靴踩着的泥泞草地上散落着的似乎是纸钱。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淡淡月色中从林间漏下来。前面墙外分明是几座浮屠,还有飞檐高耸。这葛岭上寺院道观甚多,墙外是哪所寺院庙宇,怎地有些眼熟?他的醉意已经消了许多,但是还有些迷糊。
“我跑了多远?”他记得穿过一道向上的石阶,过了一座亭子,又追了二百余步,还有曲曲折折,数不清的折弯,距离十三间楼有四五里了吧。
宋慈环顾四周无动静,小心翼翼地蹲下,用手抚摸着地上的纸片,是纸钱无疑!像白蝴蝶一样散在草上,浸着雨水,湿漉漉地。趁着微弱的月色,他惊讶地发现,他现在置身于一片坟地前,前面分明有数十、甚至上百座圆馒头一样的坟茔!
这些年他危坐于府衙之上,劳神于案牍之间,远离了缉捕贼盗的一线,身体不及当初的敏捷与强壮,但是他的头脑一直敏锐,早年在江西道、福建道平叛的戎马生活更让他平添一种异于常人的直觉。他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的这丝不祥,周边黑暗里有双恶毒的眼睛正在窥视着他,随时向他扑来!
“事不宜迟。”宋慈一面继续蹲着,一面悄悄地在地上寻觅着木棒之类的防身之物。可惜,这周围是潮湿的草地,连根三尺长的树枝都没有!他只好在身上摸索着,道袍下的招文袋里有什么?是一件硬硬一尺长的物品。是那把短剑!那枚史相赠送的短剑!“天助我也!”他不觉心头一喜,右手握着剑柄,悄然拔出。
防身用的金剑在手,他安心了几分,慢慢地站起身。周围还是一片静谧,他观察着地形,慢慢逼近坟地。这片坟地的坟头都很低矮,难以隐蔽奸人,背靠着它不用担心被人偷袭。
他趁着月光,仔细打量着坟茔前的墓碑。墓碑都很简陋,均是块木板。宋慈慢慢向前搜索,荒草划过小腿,草上清露凉透鞋袜。他一连看了十余个坟头,一例的都是新坟,坟头上均无草生,墓碑也都是新立的。哪家寺院里新埋葬了这么多人?他恍惚看见数百个新鲜的鬼魂整整齐齐地列在他眼前,用一双双无神的眼光,齐刷刷地瞪着他!
突然间,那鬼音又破空又起!他不禁一惊,左手一阵刺痛,原来被锋利的剑刃划伤了指尖。他急忙把出血的指尖按在身边的墓碑上,然后把金剑插在坟头,右手从招文袋里摸一块方巾出来裹伤。
就在此刻,身后似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背后有人!
他来不及裹伤,右手抽剑,转身观察。
宋慈顿时愣在原处!
在他前面二十步开外,就在一片黑黝黝的林子前面,分明有个妇人立在那里!就是他追的那个娘子!她衣裙如雪,但是树影遮蔽着她的面,看不清她的脸部。
这时,那可怖的鬼音似乎越来越高,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就在他的左侧。宋慈清晰地辨出,那是管子的声音,忍不住向左侧扫了一眼,仍是什么也看不见。再回首时,他突然惊讶地发现,那个妇人突然飞升了,距离地面有一丈高,悬停在半空中!
宋慈从来不相信鬼神妄说,但是此刻他眼神突然迷离了,头脑一片混乱,刚才在何九房内时的那种迷幻感觉又回来了。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定睛一看,其实不是那妇人飞升,是分身出两个妇人来:一个在空中,地上还有一个。
那地面上的妇人兀自笑了,冷笑、讥笑、嘲笑。这是宋慈熟悉的笑声,耳边除了管子声,又多了似乎很熟悉的一段琵琶声。这妇人如花似玉,似人似鬼,如梦如魅,向他步步逼近。
各种声音和那鬼影样的白衣妇人混在一起,如一团白雾,向他弥漫而来。
宋慈觉得天旋地转,跌倒在地……
4
五天之后,己亥日。
孝庙皇帝曾经临幸过的净慈报恩光教禅寺自然是南山最盛的寺院,其香火几与北山的灵隐寺相若,寺内更有慧目阁、千佛阁、五百罗汉堂、梁贞明大铁锅等佳处。
今日这大殿内正在为三部娄姓副使作一场水陆道场,诵经声、钟磬声、敲击木鱼声飘溢在寺院内。春云薄阴天气,凉风中透着冷意,正如魏忠昌和宋慈两人的心境。
两人立在山门内亭子里,谈着北间之事。皇城司一直查访二月初九在清波门外用猪杆箭射杀公人的北间,只是尚无消息。这帮人行踪隐秘,竟然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得史相钧旨后,宋慈特意着朱能等带人配合皇城司查访,这几日有些端倪。这临安府一带,荒汊、野径、暗沟纵横,地形异常复杂,拐卖妇人的“鬼繁楼”、逃避税卡走私物品的“无底洞”深且广,据查北人奸细也是借着这些地下通道来往的,现在临安府衙和皇城司主要是找出这蛛网样的地下通道的入口。
“还有一事。小弟接淮南军密报,上月他们盘查过一个可疑人,这厮说要去淮北奔丧,也有路条。他说是书肆的商人,身上却只有几卷《杜诗》。行囊里有几册书,都是空白书页,据他称这些书册是记账用的。”
“喔?”宋慈有些兴趣。
“这厮称临安府里刘蓄古是其乡人,可以作保。”
“就是那个题牌匾的刘蓄古?”
“正是此人。”魏忠昌像个孩子样开心地笑了。“小弟总算抓住了这厮的尾巴。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小弟事先告知淮南军中,莫要为难与刘蓄古有干系之人,于是军中兄弟就放他去了。不打草惊蛇,希冀下次必有收获。”他忽然想起一事,眼中满是关切之情。“听方御医言,兄长前几日着了风寒,今日可完全好了?”
“有劳贤弟挂念了。”宋慈拱手道谢。“今日好多了。当日手下都担心染了时疫,幸好只是风寒。”史相闻听此事后,特意差遣御药院和医官局两名副使过去为宋慈把脉开药,这其中就有方御医,他可是临安府里鼎鼎大名的大方脉名医。
当夜陆敢追到了大佛头下面,也没见到鬼影,便知道追错了。他担心宋大人有失,急忙亮出腰牌,唤上一队巡夜的地头上山寻找宋慈。在岭上又汇合上杜渊、李大有他们,还有闻讯赶来的何九等人,大家一起搜山。
幸得最后在总宜园下小亭里发现了宋大人,大家总算长喘了口气。当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宋慈当时全身湿透,困顿不已,神志恍惚,左手上包裹着方巾,原来是被剑划伤了。
“面孔潮红,不是时疫特征。”方御医摇摇头,他开始开药方。“是风寒无疑!许是提刑大人操劳过度,又兼夜里饮酒,体内毒热被夜雨一淋所致。”他心里觉得蹊跷,但不便说出口,提刑大人竟然有些幻药的症状。
“昨夜饮酒时外面阴雨霏霏,现在正是倒春寒时节,外堂阴冷,大人偏偏又坐在廊道口。”
“我们几人靠饮酒暖身,大人又不怎饮酒,故而着风了。”
“当时大人就觉得不好……”
陆敢、杜渊、李大有,还有闻讯过来请安的何九七嘴八舌。
这些情形躺在病榻上的宋慈全然不晓得,连带此前的事情似乎他全忘却了。他现在脑海里只有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白影子、笛音、坟地、浮屠……如梦如幻,难以拼凑成一副完整的画面。
耳边的阵阵梵乐、远处小丘上的雷峰塔(临安人又唤作“皇妃塔”,“黄皮塔”,因为是前朝钱王妃子所建。)又唤醒了宋慈的破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