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家生药铺”里情形和上次周强、余怀来时大不相同。因为时疫渐弱,太医局的教授和上等学生都已经回去了,那些服侍的药童和学生、公人们也不见了踪影。铺子里来买药的人不多,当铺郎中、药生也在柜台后面闲坐着。
余怀去柜台上帮大人抓药,宋慈、周强两人在大堂内捡干净的椅子坐下。周强瞥见药生王四郎立在柜台后,想起和宋大人提及这“一捻抓”的神奇时,大人半是好奇,半是怀疑,在口里含糊道“直如此抓得亲切?改日却去看看。”大人不信他的话,今日可不是个机会?
他招手让王四郎过来,王四郎过来唱个大喏。
“大人,这人就是上次我提到的那个药生。”周强满脸堆笑,“在下愿意和大人打个赌,大人也好见识一下这人的手段。”
周强喜欢赌,宋慈不想扫他的兴致。
“那就赌三百个钱,你用什么来赌?”
“这个随大人。”
宋慈从招文袋中摸出一小锭碎银。王四郎拈起,略一考量:“三钱四分。”杜渊从柜台上拿来戥枰,称量后一分不差。
宋慈笑笑,又从招文袋中取了一方手巾,“一两三钱”,还是分离不爽。
“在下也赌一下。”余怀拿来夹剪,摸出一个银锞子,从上剪下一小角,捻起来交给王四郎。王四郎掂量了片刻,“一钱二分,或者三分。”那戥子一称,结果是一钱二分!
宋慈暗暗称奇,也来了兴致。他伸手在招文袋内摸索着,想找些更细小轻微的物品,结果摸出几页纸来,原来是前些日史相赠送的那些空白信笺。
周强尴尬地笑道:“玩这个倒是最难的。”他拿起一张信笺递给王四郎。“你若抓赢了,我请小哥在门口吃一杯酒。”
王四郎把这叶信笺放在右手掌,闭眼掂量了片刻,很是小心:“七分。”
竟然准确无误!
宋慈、余怀都啧啧惊叹:竟然有如此人物!
赢了大人的钱,周强很是高兴,连连拍着桌案。王四郎也如释重负,笑道:“不瞒大人,这信笺真真让小人紧张了些。”他把信笺还给宋慈,“倒是有些蹊跷,许是潮了缘故,这叶空白信笺较别的信笺些许重些。”
2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两下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前殿塑风调雨顺,后殿供过去未来。钟鼓楼森立,藏经阁巍峨。旗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莹煌,炉内香烟缭绕。幢旗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鬼母位通罗汉殿。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这里是寿星院,甚是气派!
宋慈带着朱能、陆敢、李大有等一行人在院里欣赏时,寿星院的监寺、知客、书记匆匆赶来,院里主持去湖东主持水陆道场了,朱能示意他们在前引路。
这寿星院曾经是韩府的香火院,后来僧人在其后部隔出四五间小房,开了一个角门,作出小小一个院落。这里就是李固的经纪处!
宋慈很满意地冲朱能点点头。前些日子朱能带人通过行老找雇佣文书,总算有了重大的收获。在经纪雇佣文书里,查出有主人“李固”一名,做香药局、油烛局生意,雇佣书表一人、当值安童一人。经纪地在内湖路上葛岭上寿星院内。
这小院甚是僻静,一个月沼,旁边几间小轩房;园月形的角门旁植着一株老紫藤,紫色的藤条枝枝蔓蔓,甚是繁茂,引来众多蜜蜂。宋慈留意到院内方砖墁地,打扫倒也干净,似乎有人常在打理,只是小轩房都上着锁。
宋慈吩咐朱能、陆敢等散开检查,他自己唤寿星院的监寺、知客、书记上前问话。“这李固做香药局、油烛局等经纪生意,必然要雇佣人力及干当人。为何只有书表、安童两人?”
“回提刑大人的话,李施主租下小寺这院五六年了,贫僧只晓得,他曾经雇佣了一个账房文书唤作柳珩,还有一个打扫整理房屋的安童。听闻以前还有个厨子,只是许久没来了。”他示意知客接话,知客会意:“这李施主三人每日都在小寺内用饭,按月结算柴米。每五日贫僧遣道人来这院内打扫。”
“这李固有几日不曾露面了?”
监寺和知客、书记面面相觑。知客盘算许久,才回到:“回提刑大人的话,放灯后……正月里倒曾见过。时疫开始后,小僧再也没见过。那个柳珩似乎也好久没出现了。还有……那名安童……也好久不见了。”
“你等也不曾起疑?”宋慈不悦。
“请提刑大人赎罪。”监寺、知客、书记急忙躬身行礼。“这李施主行动颇有些古怪,平素里不准寺僧进入他的院子。道人只管打扫院内,靠近一下他的房门也不许。偶而靠近一次,就被他斥责过,后来再也不敢。只是有两项好处:从来不欠小寺的定钱,平素为人也算和善。故而小寺也不多问他的事宜。”
宋慈挥手示意众僧退下后,走入左手的房内。据僧人讲,这“寒碧居”是账房柳珩平素记账的房间。奇怪的是,陆敢发现,这房门只是挂着锁,没有上锁。
“‘寒碧居?’‘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宋慈心里想着。“这是东坡知杭州时,题于寿星院‘寒碧轩’的诗,莫非寒碧轩就是这里?”
这房间内甚是阔大,隔为三间。前间是记账处,书案上都是文书、账簿之类,宋慈翻翻了,觉得这些墨写的文字有些面熟,但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中间有床,对床排着四把一字交椅。后间是个很大的库房,里面堆着香烛、竹笼、灯台、装火、簇炭、烟火、风筝等物,角落处还挂着吊线傀儡,颇惹人注目。这香药局、油烛局负责灯火照耀、上烛、修烛、点照、压灯、办席、立台、手把、豆台、竹笼、灯台、装火、簇炭,有时还在酒席中安排影戏、傀儡表演,倒也正常。
虽说江南春日潮湿,但是这房内前间案椅、中间床铺上已经积着一层浅灰,看来许久没有人进来了。只是这柳珩走时怎地不锁上门钥,不怕走失了物品,如此仓促,倒是有些奇怪。
那李固住的“此君轩”则锁得很紧。宋慈示意,李大有从袖中取出“吃恰子”,这是他从捕获的贼人那得来的宝贝。他在锁钥上把弄了一番,打开了锁钥。
这房子本是一间六椽屋。前半间安一副书案凳子,临墙书架上满是书册。后半间铺着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杆,上挂着一顶青罗幔帐;侧首放个衣架,搭着手巾;这里放着个洗手盆,一个刷子;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厢两个杌子。
屋子内空气有些闷,里面弥漫着一股发腐的气息。陆敢急忙推开书案边的窗户,不禁“咦”了一声。原来窗外是个小廊,廊下就是那月水池,水面上植着莲荷。月沼对面种着几十株竹子,甚是清雅。
外室书案上尘埃漫漶,墨盒中墨汁已经干涸,看来许久没有人使用了。宋慈翻了下书架,最上面是本《营造法式》,宋慈知道这是徽宗朝工部名匠李诫所著。他听陈侍郎念叨过,这本书以汴梁城棚北大街陈解元书籍铺印刷最为精美,本朝南渡后陈解元版非常罕见,没想到眼前就有一本。他很是奇怪,李固这个经纪人怎么收藏着这本书。
正面壁上挂着一副墨梅,上面有题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落款是李壵。
“这个李固可有亲眷?”宋慈捻着髭须,一面欣赏着这墨梅图,一面问朱能道。
“听寿星院的和尚们说,他不曾有家室。只有一位兄长,在徽州做字画生意,徽州即为李固祖籍。”
“这里寻不到其人,他兄长知道他的去处也未可知。回府后你速速着人拟文书至徽州府,打探李固和其兄为人。”
陆敢、李大有等检查了室内,寻出些细碎银两和几百散钱,又放回原处。小院内查检的收获不大也不小。
临走时,宋慈注意到院子角落有间破旧祠堂,近前观察才识得这祠堂竟然是东坡祠。祠堂后临绝壁,这绝壁之上是黑白相间的一座大殿堂,原来上面就是十三间楼!怪道当年东坡知杭州时,在寒碧轩和此君轩都有题诗呢。
3
这次来寿星院寻访李固的住所,宋慈坚持要亲自来,朱能、陆敢、李大友等都有些不解。其实宋慈想亲自勘探下周边的地形,解决他心里的疑问。
宋慈被陆敢等发现时,他坐在总宜园下通玄亭里,神志不清。这通玄亭位于普宁寺与寿星院之间。这普宁寺也唤做白莲寺,里面有三座浮屠,其中铁塔一、石塔二。而宋慈那夜见到的浮屠却不止三座,有六七座之多。再则,普宁寺里面虽有安葬历代老僧的坟地,但是只有寥寥几座,且年代都很久远,可知宋慈记忆里的那数百新坟必定与此寺无干系。
负责安济坊的陈侍郎认为,那些新坟或许是疫情期间大量亡者的集中墓地。在葛岭上只有一块这样的坟地,属于安济坊。这坟地就在水仙娘娘庙隔壁,宋慈那日等江湖伟观前曾到过。
“难道我看到的是水仙娘娘庙后院的浮屠?”宋慈摇摇头。从舆图上看,从十三间楼到水仙娘娘庙,中间有冶平寺、普宁寺(白莲寺),然后是苏学士的寥药洲园,在此园门前山路折向岭下,中间再经过水都尉的总宜园,下到湖边湖内路,再从大佛头后边上岭,方可达水仙娘娘庙。这一路上需要经过两处有公人值守的查验卡点,但是当夜他追逐时委实没有经过卡点,他怎么就到了娘娘庙隔壁?
他疑心这葛岭上有不为人知的野径,因此今日一路留意寻找。
出的寿星院后,宋慈先带人去了普宁寺。这普宁寺头一进是极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额:“天下第一祖庭”。众人一直走过两间房子,又曲曲折折的石阶栏杆,走上一个楼去,只道是没有地方了。陪同的主持、监寺、知客不知提刑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忐忑不安。按照提刑大人的吩咐,僧宫又把楼背后开了两扇门,进去看,不想别有一片平地。在极高的所在,四处都望着。内中又有参天的大木,几万竿竹子,东风骀荡,那风吹的到处飕飕的响。中间便是唐玄奘法师的衣钵塔,旁边还有两座铁塔。
宋慈仿佛在迷宫中徘徊着,白日所见的景象与当夜他的记忆仿佛相似,但是还是不同,这些不同又如梦一样恍惚。宋慈忍不住笑了,自谑道:“风寒真伤人,我都记不清何真何虚了,真如做了一场梦样。”
看完普宁寺,宋慈带人从十三间楼向水仙娘娘庙走去,整整走了大半晌,心里暗暗记住了路线。陆敢、李大有似乎窥出了提刑大人的心思,也仔细端详着沿途的路径。
过了寥药洲园,山路果然左折,开始下岭。走了一箭地,到了一座双扉紧闭的雕花门楼前,山路继续左折。这门楼里应该就是水都尉的总宜园了。这水都尉不幸得了时疫,在正月里亡故,家人忙着处理后事,这园子自立冬后就封闭了。
再向下就到湖边内湖路上了。宋慈站住想了片刻,转身又折回十三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