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人辨认过,确实是莫七那厮无疑。那厮右边额头有道伤痕,很是醒目。”何九恭恭敬敬地进来禀报。
宋慈边吃着茶,边仔细打量着何九。听朱能、陆敢等说过,何九出自军旅世家。其先祖从军于“大宋禁军行营后护军”下的背嵬军。这“大宋禁军行营后护军”就是以前的岳家军,在岳家军旗下的十二军里,背嵬军是其中的精锐。何九祖父是背嵬军傅(选)统制下部将,骑马娴熟,何九父亲曾在岳家军旧部李宝(御前水军都统制)效力。
宋慈和左手的魏仲昌交换了下眼神,请何九落座,开始询问当日行刺的经过。
当天【春节人日】下午,何九一行人饮酒后,行至内湖圣因寺后面。何九忽然内急,便独自到旁边林中僻静处小解。刚进入林中,何九感觉到身后有动静,脑后一阵冷风。他毕竟是军家出身,反应敏捷,不敢回头,急忙低首躲闪,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明晃晃弯刀削飞了毡帽。那刺客一击不中,复一刀劈来,饶是何九匆忙躲闪,还是被划伤了肩部。这刺客显然是个练家子出身,身手敏捷,出刀迅猛冷酷,刀刀要命。何九手无寸刃,又值酒后,只好左右躲闪,大声呼救。
危机关头,一方飞石呼啸而来,正中刺客脸颊,刺客忍痛大叫。原来是同行人赶来以飞石解救。何九趁机看见了刺客的面相,右额上有道疤痕,甚是鲜明。何九的徒弟赛关索、董急快等手持刀杖,齐齐冲入林中。
刺客一见事情不谐,弃了何九,仓皇而逃。众人怎会放他逃去?在后穷追不舍。这刺客似乎早有计划,大伙赶至湖边时,有人接应刺荡舟远去了。何九只是在右肩上受了刀伤,回去包扎起来,倒也无大碍。
“这莫七你可曾识得?”宋慈问道。“他为何行刺于你?”
“只是闻名,不曾识得。”何九有些犹豫。“回大人的话,小人在都城里做坊内里正已经有十五年了。不是小人夸口,这临安城半城的人我都识得,其中不乏三教九流、黑白两道。这期间必有结怨之人,但不知因何构怨于莫七。此前小人听闻弟子讲,这厮正在私下谋我,我虽不信,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小人着人跟踪这厮了几天,竟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想来是我自己多心了,便不曾提防,没想到这厮竟然真敢动手。”
宋慈想起耘哥的话:“听闻这个莫七与他人合谋?”
“是的,小人从徒弟耘哥那里得知。”
“你可曾着人调查过合谋之人?”
“先是调查了,但是并无消息。弟子们寻了几日莫七,没有结果,想是他躲了起来。再后来因为时疫,小人忙于差遣,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朱能、陆敢等都立在何九对面,此刻都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两人都敬重何九是一条好汉,此前替何九捏了一把汗。
宋慈示意魏仲昌问话。
“我且问你,前日府衙里拉走的那两具尸首现暂厝在哪里?”魏仲昌说出此行的目的。
“不好!”何九一拍大腿,满脸懊恼的表情。“莫要坏了大人的事!”
“何出此言?”宋慈、魏仲昌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瞧小人这坏记性。那两具尸首拉到岭上坊里时,小人恰要带人去湖南岸灵隐寺那边收尸,匆忙间忘了交代下面人。两位大人须知,这一月来安济坊内停放的时疫亡者甚多,下人们莫不会把这两具混做一起火化了也为可知。”
“火化了?”宋、魏都惊讶起来。
“两位大人,请恕小人先行告退。”何九急忙起身,不断施礼致歉。“小人现在须赶回安济坊,希冀那两具尸首没有被火化。”
2
“何九会不会杀死莫七又刻意掩饰?”待何九匆匆去后,宋慈抛出这个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
这座中诸人,朱能与何九捻熟,陆敢虽然与其相识不久,却一见如故。何九为人仗义直爽,且好结交四方豪杰、广施钱财,因此在这临安府坊间甚得贤名,弟子甚众。何九祖籍山西,深受家园沦丧之苦;其祖父两辈都在岳家军中,参与过抗金之战,因此他自小喜欢谈论恢复之事。韩太师在世时,曾积极谋划恢复、广纳义士,何九因此得以频繁入出韩相府邸,朝廷内主战官员、江湖上有志之士对他也十分敬重,乐于与其交往。
隆兴合议后,恢复之议在朝廷上成为禁区,朝廷内主战派诸多大臣多受韩相牵连被贬斥出朝,何九也深受打压。但是他雄心不改,私下常结交北方流落南方的义士豪杰,也积极联络各种社会,如锦标社、枪棒社里懂弓马枪棒的好汉,帮着朝廷打压金人的番子。因此官府对何九是又爱又恨。
朱能、陆敢与何九皆是豪爽正直、嫉恶如仇之人,且都喜欢枪棒,上合天罡,因此相知相交。甚至有人私下告诉有司,这几人已经与何九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宋慈不以为然。他相信自己的手下,因此毫不忌讳,很坦诚地问他们。
朱能众人相视片刻。
“回大人的话,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陆敢毕竟持重:“既然莫七行刺在前,何九自然有动机杀死莫七,且他也有能力杀死莫七,或者分付徒弟杀死莫七。”他沉吟了一下,斟酌再三。“况且,安济坊与水仙娘娘庙只一墙之隔,他又捻熟周边地形地貌,必然晓得庙后那口古井是藏尸的绝妙所在。”
宋慈颔首,他喜欢陆敢的坦率,但是……
“不过,也有可疑处。”陆敢转入本意:“大人晓得,莫七是被链子扼杀的,这种杀人手法应该是熟人所为,出其不意才能得手。依在下想来,那何九手下多膂力过人、且刀棒娴熟的高手,照理不必用此技法杀人。”他躬身一礼,“请大人三思。”
“据那赖二供述,黄三郎所见的和莫七一起进娘娘庙后院的人,似乎是莫七捻熟之人,这熟人才能对莫七突下杀手。”朱能趁机提出自己的想法。
“果然高见。”宋慈很是欣喜,连连颔首。朱能、陆敢等见到宋慈表情,暗暗长出一口气。
宋慈转向杜渊:“你待怎么看?”
众人中只有杜渊与何九不熟悉。
“小的认为,何九如果真的害了莫七性命,断不会用沉尸井内的手法。”
“为何?”宋慈有些好奇。
“大人你想,这何九掌管着安济坊亡者的火化埋葬,平素经他手火化埋葬的无主之尸首数量甚众。把莫七的尸首记作无名尸首,火化埋葬,岂不方便?何必抛到井下,留人把柄呢?”
众人不禁暗暗称奇。
“此言甚是!杀莫七的必然另有其人。”宋慈很赞同杜渊的这种推测。“那日在三闲楼上与莫七吃酒的那两个人脱不了干系,尔等还须用心去查访。此外,莫七常在上清宫、净相院、普宁寺、云涛观一带厮混,最新探访得知,他在四司六局里打过杂,结交甚多。多加查访,一定可以寻出他被杀的线索来。”
还有一点,莫七为何要行刺何九?是私人恩怨还是拿钱受雇于人?
3
陆敢和余怀刚踏入钱王门的三闲楼,一列身着春装华裙的名妓便围了上来,她们个个时妆祛服,春髻上插着杏桃花,巧笑争妍,莺歌燕语,这些妇人在楼里被称作“卖客”。因为时疫才消,三闲楼客人稀少,不比往日热闹,这些卖客见了陆敢两人,恨不得一口吞了他们。
陆敢亮出腰间的牌子,喝退了众妇人,才和余怀一起从红粉队里杀出,上得楼来。这三闲楼是户部办的酒楼,在临安府属于一等的游乐场所。楼上有雅致的小阁十余间,酒器均用银器,令人咋舌。楼上楼下“擦坐”(小丫鬟)、“赶趁”(吹箫弹阮)、还有“香婆”、“家风”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叫卖声一片。
伶俐的酒博士挤进小阁。“两位官人,要点些什么?”
“可曾识得一个叫燕小三的?”余怀亮出腰牌,低声发问。
“公爷,有这么一个。他常在楼里做家风。”酒博士见是公人,更加毕恭毕敬。
陆敢摸出七八文钱放在桌上。“烦劳你把他唤来问话,莫说是公人叫。”
“好的,两位公爷稍候。”酒博士抹了钱入袖,喜颠颠地下楼了。
燕小三挎着一篮雪梨,掀帘子进来,发现是两个公人,不觉一愣。余怀让他看了一眼腰间的铜牌。
“你就是燕小三?”
“正是小人。”燕小三不知何事,有些怯怯。
“你家舅爷可是清河街上的何九?”
“正是。”
“小猴儿别慌,我们都与你家舅爷熟悉。”陆敢尽量和颜悦色,“我们找你来,只想打听一件事。”
“两位公爷请讲。”燕小三不那么紧张了。
“我们听闻是你发现有人在此间谋划,不利于你家姐夫。”陆敢示意酒博士拉个杌子,“你就是当日那个酒博士吧?你也留下。”他又转向燕小三,“你且坐下,把当日事情再原原本本告诉于我。不得有隐瞒!”
燕小三的描述和何九所讲一样,酒博士也重新描述了一番。
“除了那个额头有疤的汉子,那席上其余两人是谁?你可曾识得?”
“当时不曾识得。后来樵哥让我查访了,背对门口的不识得。他识得另外一人,就是右脸上有痣的那人。”燕小三一指酒博士,酒博士接话道:“那人唤做李固,以前在韩太师府上做个主事(虞候)。”燕小三顿了一下,看着陆敢、余怀的脸,很是惊讶。“我家舅爷没有告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