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郑勇在前为宋大人引导,石瑜和另外四五名皂吏随后,一众人曲曲折折,绕过一个假山,似乎走了好一阵子,才进入一个幽僻的院落。上次在韩府水月园访查时,宋慈注意到了这个被隔出来的小院落,今日他专门带着一行人过来看个究竟。
院落里几间堂宇都是锁扃牢固,窗棂上面都积着浮灰,门窗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看来许久没有人进出过了。院子东侧有一个巨大花坛,上面用彩色碎石装饰着二龙戏珠图案。花坛里面原本种着牡丹花,但是久不养护,已经和野草混长在一起,如玉落瓦砾间。一块巨大的太湖石上已经盘满蔓草青苔,几棵芭蕉寂寞立在墙角,一棵高大的桂树荫庇着半个院落,一派冷清破败的气息。
一间朱红的阁子占据着院落中央,上面有匾“飞红阁”,这应该来自陆放翁的诗句。据传说,当日韩相曾命其最钟爱的四夫人陈氏出来与国朝第一诗人陆放翁相见。那陈四娘子当日持阮琴起舞,曼妙美艳,陆放翁为之赋诗,中有“飞上锦裀红绉”一句,这阁子的匾额应该出自此句。当日曼妙红颜已香消玉殒,独留下这匾额记下当日的音容,世间事正如这散去的红霰样无常。
一群人的脚步惊到了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它突然从阁子上跳到假山上,倏忽而去。刚才一众人走到墙外时,红阁子里有一阵脚步,郑勇瞥见几个小乞儿一窝蜂奔去,呵止不住。
原来在院子东南角有扇小角门,角门上门扉已然倾倒在一侧。出来角门,便到了内湖边。这里并没有上船亭,上船亭在隔壁韩府那边。但是为了上船方便,有人在水里打着木桩,平铺着木板,形成一个小小的泊船点,这个泊船点就是今天宋慈来勘查的原因。
这内湖南侧是孤山,有殿前司看管,且荷苇纵横,无可以泊船的地方。而北岸的诸多上船亭和小码头,已经查检完毕,均无发现异常。只有这个陈四小娘的园子因为荒废已久,且院门甚为偏僻,一直没有被搜查过。当郑勇、石瑜他们知道这里有小码头时,立刻便晓得那是此前查检的疏漏处。
这个无人院落是一个理想的泊舟且藏人的所在,那牛二的蚱蜢舟很有可能把芸娘劫持或者带到这里泊舟,暂时隐身此处!
宋慈吩咐亲随们仔细把周围搜寻一遍。
红阁子门半掩着,虽然上面挂着锁钥,但是并未上锁。宋慈和郑勇踱入阁子里。这里原来是个品茶观景的去处,只是里面几案桌椅已荡然无存,唯有一张床榻。最引人注目的是床榻上一团锦被,虽然里子已经被污黑,显然是小乞儿们的作为,但其被面却是金线绣着红色牡丹绿色褥,甚是精美华丽。
“这一定是乞儿们从别处偷来的物品。”郑勇道。他拉起被子仔细闻了闻,隐隐有脂粉香。“也许是游娼们的窝子。”
宋慈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这内湖以前花艇颇多,男女苟且之事很盛。不过,冬至至今内湖巡查甚严,这些花艇早转移他处了。他用手搓了一下被面,这锦被褥在这里不过半月时光。
除去这床锦被,阁子里没有其他物品。纵然有遗留的物品,定然被乞儿们捡取了。
石瑜他们在假山那里有了发现。假山里有条石子铺就的小径,但是年久失修,这条石径上用来装饰的图案残缺不全,多处露出了泥土或者为野草侵吞。在两处泥土上有妇人的弓鞋足迹。幸亏放灯后至今,天气阴冷潮湿,这足迹还可辨认的出,可知近段时日这里确实有妇人出没过。
宋慈自言自语道:“只余下最后一个机关了。”
2
杨驸马府里。
芸娘的闺阁同飞红阁一样寂寞着。宋慈扫视了一遍,与上次来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壁上几轴名家字画,几案上文房四宝,青色的帘幕。没了女主人,这雅致的小闺内平添了许多幽怨。外室临墙一叠花篮还堆在原处,里面的插花自然都枯萎凋谢,委顿不堪。
几案上没有信笺文牍,宋慈和杨驸马走到书架前,上面整齐列着书籍,一些书籍里面还夹着五色薛涛纸。杨驸马随手翻了一会,回头
问身后的小翠:“大姐平常写的字常放在哪里?”
“回老爷,这个不干奴婢的事。”小翠看看小红。“奴婢专一负责小姐的衣裙钗钏,文墨由她负责打理。”
小红急忙回话:“主母的帖子,常嘱咐奴婢放于密匣里。主母说闺阁中的字不能外泄。”
“密匣在哪里?”
“就在百宝阁的最下方,那个红色的匣子内。”小红指指里屋床边。
宋慈留意到里间临西墙而立的百宝阁,最下列有一组四色匣子。
“你把密匣内的方斗全拿过来。”
杨驸马请宋慈一起坐在圈椅上,他仔细翻着小红取来的一叠五色薛涛笺。他一纸纸读下去,突然间,他眉头一皱,怒气乍现。他看了一眼两个梅香,两人在旁低首垂手而立,又扫了一眼远处的孙主事,忍住没有发作。
杨驸马吩咐丫鬟送茶毕,示意她们全退下。新冲的茶气氲氲,嫩绿的茶乳如朵云样溢出,在青色的哥窑茶盏边缘翻滚着,甚有情致。宋慈端着茶盏,嗅着茶气,这是他熟悉的家乡茶的气息,泛着幽微的武夷山里草木的清气。杨驸马兀自坐着,不发一言,也不喝茶,看来火气未消。宋慈会意,耐心等着杨驸马主动说。
“真真是家门丑事!”杨驸马长叹一声,突然颓废和苍老了许多哎。“真真让兄长见笑了。你看看,这是什么?”宋慈放下茶盏,接过那几张笺。最上面一幅罗纹笺上,有诗一首。诗云:“好将口邦发付并刀,只恐经时失俊髦。妾恨千丝差可拟,郎心双挽莫空劳!”是妇人娟秀的小楷,临写甚为雅丽。
“可是大姐的笔迹?”
“她自小临写钟王的法帖,确然无疑。”
宋慈拿起下面一张书笺,纸质、书法与上面迥然不同,上面也题写有一首诗:“罗绩层层称体裁,一心指望赴阳台。巫山神女虽相待,云雨宁井到底谐?”背面还有一小行字:“约以今夜三更,扣窗为号。”落款是“瑞萼园主。”他眉头一皱,这首诗的词语甚为粗鄙,内容分明是偷香窃玉的约会。
下面还有一张,纸质、书法与上一张相同。“天涯犹有梦,对面岂无缘?莫道欢娱暂,还期盟誓坚”。落款也是“瑞萼园主。”
这两张纸分明是浪荡子的口吻。“瑞萼园主?”似乎在那里见过这个名字,这个念头在宋慈脑海中一霎而过,就如茶气样消散了,他不觉冲口而出:“谁是瑞萼园主?”
“小弟怎会晓得?一定是哪里的不良士子!”
宋慈继续向下翻着,这倒是一张淡蓝色笺,下绘兰花背景,甚为雅致,上面录着《诗经》里的句子:“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宋慈晓得,这“东门之杨”也是写情人约会的诗句。字迹也是钟王小楷,只是与第一张略微不同,下面没有署名。下面还有一叠,都是钟王字体抄写的长短句,有易安居士、有吴梦窗【文英】的。
“仅凭这钟王小楷未必能认定是大姐的手迹,临钟王的人甚多……”宋慈正在思忖。杨驸马恨恨地拍一下茶案,茶托里茶盏一震,差点翻倒了。“真是家门丑事,枉费了我养育她一场!也莫去寻她的下落了,寻回来也是丑事一桩,辱了家风。”
“贤弟切莫说些气话,人还是要寻访回来得为好!”宋慈急忙劝解。“这些外人的信笺如何流入大姐的闺房,一定可以查得清!如果查出这传书之人,大姐的行踪或许可知。”
“也是!”杨驸马捻着髭须,思量了一番,冲门外喝到:“着小红小翠进来答话。”
“刚才些许失态,唐突了。兄长请谅!”他端起茶盏,举到眉前。
宋慈急忙把几张纸放到案上,举起茶盏回礼。
“贤弟恁地见外了!”
3
小翠一进门就“噗通”跪在地上,如捣蒜样叩头不已:“请老爷饶恕则个!那书生的信是奴婢传送的。”
“哪个书生?”杨驸马甚是愠怒。
“奴婢……也……不识得。大姐好像是年前在湖边上香时识得的。”
听小翠讲,上年岁末小姐到净慈寺为逝去的母亲进香还愿,在苏堤上偶遇了一个后生。那后生透过车上的帘幕瞥见了小姐,竟然一直随着车子追到葛岭下园子门口,小翠当时还怪他唐突呢。
“那个后生二十出头,像个读书人,一身素袍,头戴方巾,风度颇为清雅。大姐自那日回来后便坐卧不安,心神不定。一日读时人长短句后,还摹写了一首,着小红收在匣子里呢。”小翠确实如宋慈所料想,能言善说。“奴婢们心里明白大姐的心思,既为大姐高兴,也暗暗捏把汗,担心有什么差错……奴婢一年前……曾经给大姐传书,被大姐责备惩罚过。奴婢……这次收到书笺后,不敢造次……偷偷……趁大姐和小红正在插花,压在小姐的镜台下……”小翠抬头,看见杨驸马的脸色略为缓和,才低下头继续说:“奴婢……后来偷偷瞥着,大姐看见那纸后,先是略微一惊,后来悄悄收进了袖里。奴婢当时心里七上八下,怕大姐再责骂惩罚于奴婢。后来觑着大姐拿出来读了几遍,然后偷偷收拾起,再不追问书笺的来由,奴婢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你是哪日收到的书笺?”
“就是大姐失踪的前一日……正月十八…十九,是十九日。”
“瑞萼园主可是那个书生的号?”
“奴婢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略记得他的相貌……自主母不见了,奴婢知道与这后生有莫大的干系,心里更是惶恐不安。担心主人家的责打,不敢说真话。”小翠叩头不止。“奴婢知罪了!主母若有不测,奴婢真是百死莫赎!”
杨驸马看看宋慈,宋慈再拿起那叠纸笺细细端详。
“我来问你,你可识字?”
“回大人的话,奴婢不识字。”
这些纸笺上的文字都是钟王一路。这钟王小楷时人都喜欢临摹,倒也无法断定这些纸笺必定是芸娘所写或非芸娘所写。
“那你仔细再看看,哪张是当日你传递进来的?”宋慈把纸笺递给小翠。
小翠接过纸笺,前后翻了遍,摇头道:“奴婢不识字,也辨不出了。且当时心里慌乱,像拿着烫手的山芋,一心只在怎样交给大姐了。还有,那张书笺当时是折着的。”她又辨别了一番,从里抽出一张,“这张定是大姐摹写的,因上面有朵大姐画的小桃花,奴婢在旁亲眼所见。”
“密约偷香趁踏青,小车随马过南屏。回首东风销鬓影,重省,十年心事夜船灯。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两岸落花残酒醒,烟冷,人家垂柳未清明。”宋慈识得这是吴梦窗的长短句,用钟王小楷写的,纸笺上面果然画着一朵小桃花。
“你既然不认识那后生,是谁把信笺传给你的?传信之人你一定相识!”
“这人嘛……”小翠低着头,想了片刻,犹豫不决。“是……”
“你这蹄子!要是不说,我着人把你送入衙门里,板子伺候!我须帮不得了你。”杨驸马恨恨道。
“就是……是那个尹海!”
4
不知道是劫还是运?如果是与人私奔,芸娘至少现在还平平安安地藏在某处。
听罢宋慈的安慰,杨驸马长叹一声:“枉我白白疼了她这些年。”
如此看来,当夜的情形必是如此:按照事先的约定,芸娘当夜支开了小红小翠等梅香,早早歇息,其实在阁内耐心等待。夜半时分,那名后生雇的牛二趁着大雾,驾着蚱蜢舟停在上船亭,然后潜入到阁外。收到扣窗信号后,大姐小心放下线铃,随之潜出阁子,至上船亭登船。牛二驾着蚱蜢舟将两人或者大姐一人运至飞红阁,在那里两人稍作停留后经内湖路走了。
“那闺阁的房门为何从内锁着?岂不是多此一举?”杨驸马有些不解。从房门外插上门栓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用一条线穿过门缝牵住门栓,即可从外插上了门栓。
“从内锁住闺阁许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夜半再有梅香起夜推门呢?向内反锁闺阁必在小翠去闺阁之后。”
“如果是这样,那么清晨出现在阁子门口的绿衣人,作何解释?”杨驸马饮了一口茶,还是想不通。
“那绿衣人或是尹海,或是偶然路过的下人吧。”宋慈心里也有些疑惑。这桩案子目前还停留在推论阶段,推论似乎环环相扣,合乎情理。但是所有当事人,如芸娘、牛二、尹海、那不知名的后生,还有小红亲眼所见的绿衣人,都没有找到,因此没有人证。
“现在时疫未消,通向周围府县的路尚未解禁,大姐会不会是匿于周边的某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杨驸马还是惦念着。
“有这种可能。贤弟且稍宽心几日,愚兄遣派人到周边暗访。大姐应该无恙,只要能找到那个瑞萼园主,就可以寻到那个后生。”宋慈安慰道。“因为时疫未消,城外周边水旱两路皆不便来往,府衙里案子只能函调。那个尹海据查已经回了老家,我已经写信给牟兄,劳乏他在湖州那边用心寻访了。”
此前宋慈派人拿着缉捕公文去过史相府寻那尹海。据史相府门人讲,前阵他们见过那个尹海,他匆匆回府里拿了一些衣物就走了,说是归家探亲。尹海家在湖州新门外南新草桥,家中尚有老母和哥嫂。
宋慈安慰着杨驸马,但是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浓,这大姐失踪之夜的诡异之事似乎越来越多。刚才小翠不是回忆起,“奴婢当晚去阁子时,听到一阵管子样的音乐声。”
管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