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丰市的市图书馆规模很小,是一栋有些年代感的两层小洋楼,它就坐落于东丰市最繁华的步行街的安静的一隅,和周围仿佛巨人般俯视它的高楼大厦显得是格格不入。
在戴着眼镜、有些昏昏欲睡的女图书管理员的帮助下,黄粱设法找到了有关这起初中女学生跳楼事件的几乎所有的报道。
对于这样一个很少会爆出大新闻的三线小城市,能引发社会大量关注和讨论的事件当然会成为当地报纸媒体竞相追逐的香饽饽。各种讨论、各种观点、各种谴责、各种辩解,黄粱甚至在图书馆的电脑上看到了当年对这一事件各家电视台所做的专题视频节目。
综合所有的信息来看,除了一小部分保持客观中立、有理智的人站在陈兰芬女士这一边,为她辩解几句外——十分克制谨慎的辩解——大部分舆论都是在攻责她在这起事件中的所作所为。通常都是为了攻击而攻击。
黄粱把重点放在了对女学生家属的采访上。他找到了被害人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等人的采访。不知是他们的话被记者有意曲解,还是他们当时的确就是这样说的,那些话充满了对陈兰芬女士的怨恨与诅咒。
不夸张的说,他们似乎个个都想亲手扭断陈兰芬女士的脖子。
专心致志地在新闻报道和视频资料中了解事实的全貌,。当黄粱无意中看了眼时间,才发现距离自己与王守义约定见面的时间只剩半个小时了,他连忙图书馆向约定的地点赶去。
市民公园位于一个僻静的街区内。三面是小区,另外一面则是一条被称为大学路的坐落着几所大学的街道。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他们三三两两的在这处市民公园中或是闲谈、或是闲逛,还有一些人似乎在排练乐队或是话剧,与那些遛弯、跳舞的老人们形成分庭抗衡之势。
在一座小小的凉亭中,黄粱见到了王守义。
和照片中那个气宇轩昂的成功企业家不同。眼前这个坐在凉亭石凳上眺望着人工湖的男人更显沧桑,他已经一头银发,侧脸却仍是坚毅、冷峻。王守义个子不高,大概在一米七左右,身材却很是壮硕,能够看出年轻时候身上的肌肉必定不少。即便现在看上去也不觉得臃肿,而是觉得很结实,给人一种强悍、可靠的第一印象。
似乎是感觉到了黄粱的脚步声,王守义把视线从人工湖上收回,转头看向默默走进凉亭中的黄粱。“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轻。”他说。
“您也是。”
黄粱主动伸出手,王守义握了一下。这是一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大手,很温暖,也很有力量。
王守义随意地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石凳:“坐下来聊吧。”
“好。”
黄粱恭敬地坐在王守义身旁。
“你凭什么认定我妻子的死不是一场因为入室抢劫而导致的意外?”
面对王守义劈头盖脸的问询,黄粱略一沉思,谨慎的说道:“警方目前仍认为凶手可能是一名入室抢劫犯。但我个人认为还不能排除凶手是有预谋的谋杀。”
阴影笼罩了王守义的大半张脸,他面无表情的问道:“你来到东丰市,是为了调查当年让我妻子黯然离开这座城市的那起事件的吧。”
黄粱点点头。
“没什么值得调查的,与那起事件有关的人大多都已经离开人世。这些你都了解吧。”
黄粱再一次点点头。
“小孩子在做事情的时候,总是容易走极端,不是吗?”王守义落寞的说道,“那个女孩应该未曾想过自己一个草率的决定将会导致数个家庭的分崩离析...当然,受伤最大的还是她自己的父母。我长这么大,唯一一次被人打耳光就是被那位失去女儿的母亲。
“他们没有收我的钱,但我还是尽我所能为他们做出了一点点小小的补偿。我原以为让那个母亲的妹妹回国能够让她感到一丝慰藉,但她最终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这个世界...这件事对我的打击你无法想象。
“或许是因为内心的愧疚吧。我投资了一大笔钱,让那个被我找回来的女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但可惜,我永远也无法赢得她内心的尊重。她家庭的不幸与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
“王先生,您对这个女人的评价很高啊。”
“她是那个女孩母亲的亲妹妹。是一位带给我惊喜的人。在我叫她回国前,她已经移民国外十多年了。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女强人,是我平生遇到过的最有头脑、最有行动能力的女——不,即使把男人也算在内,她也同样是最令我刮目相看的。”
“最有行动能力的人...”黄粱低声重复这几个字,“请问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她现在还在经营着您给她投资的那家公司吗?”
“她叫李丽芬。那家公司已经被她卖出去了。至少套现了有几个亿吧。我也因此赚了一笔。至于她现在去做什么了,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大概一年前,在她父亲的葬礼上。她当时说的是要带着这笔钱出国闯荡一番。我向她给予了祝福,从那以后我们就断了联系——等等!!”王守义看向黄粱的目光产生了某种变化,“你该不会是认为她?”他摇了摇头,锐利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嘲笑的意味,“这不可能,那个女人不是会做这种蠢事的性格。她极其理智,比男人还要强悍。”
“对于这一点我丝毫不感到怀疑。”黄粱沉吟道,“即便没有见过这位获得您如此评价的李丽芬女士,我也知道她是一个无比强悍的人。很高兴认识您,王先生,再见,我可能要连夜返回京阳市了。”
“等等,黄先生,你不会真的认为——”
“我什么都不认为。”黄粱停住脚步,站在凉亭的台阶上转头看向王守义,在阴影中的男人显得是如此的苍老,仿佛是一具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人偶,“晚安,祝您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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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出租车,在司机的帮助下,把放在后备箱中的行李箱拿出来,李丽芬迈步走进机场入口。办理好了登机手续,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闲来无事,李丽芬把行李箱寄存好,转身走向机场内的商业区。她打算吃点东西,消磨一下时间,毕竟飞机从来都不会准点起飞。谁知道她还得在机场中逗留多久。
这次应该就是永远的离开这里了吧。吃着洒满糖霜的甜甜圈、喝着香浓的咖啡,李丽芬注视着周围那一张张旅客的面孔,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这片土地上,她就难免升起一股淡淡的愁思。
我这究竟算是离乡还是回家呢?
对于已经移民国外十几年的她,这几年回国的经历绝对谈不上是愉快,更像是一种折磨与考验。
十几年前,当她毅然决然的离开,就已经下定绝对不再回来的决心。谁能想到当初的那一笔交易,竟然因为那个女孩的一次错误抉择而不再重要。
身在国外,她永远是被家庭忽视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王守义先生设法联系到了她,把女孩去世的消息转告给了她,李丽芬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如此可怕的事情。她急匆匆地从国外赶回来,却没能够赶上女孩的葬礼。
注视着那一张张照片中略显阴郁的女孩的年轻面孔,李丽芬内心的痛苦无以复加,她从来没有想到仅仅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这个女孩竟然在她心中如此重要。这种深藏在血液中的羁绊是如此的强烈,让她不禁为当年自己的懦弱而痛苦万分。
为什么当年自己会做出如此选择?
曾经那个迷茫、胆怯的女人经过时间的洗礼,变成了连李丽芬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坚定和果敢。她原以为自己会对家人们感到愤怒和仇恨,但注视着那一张张因为失去、因为死亡而痛苦绝望的脸,她却生不出一丝一毫责备之情。
都是那个人的错!!
李丽芬把所有的愤怒都投向了制造这场悲剧的那个女教师。但之后的打击接踵而至,让她分不出时间去仇恨这个人。
姐姐的死是如此的突兀,在她之后没多久,母亲也撒手人寰了。甚至那个让她多年来无比厌恶的男人也在几年之后出车祸,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
短短几年之内,所有的至亲全部离她而去。在因病去世的父亲的葬礼上,李丽芬悲痛的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了。
或许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返回到那个并不能称之为是‘家’的房子里。在万里之外,她有着另外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她在那里有朋友,有爱人,有曾经为之付出一切的事业。或许是时候回到那里了。
只剩下一件事情...只要做完那件事,她就可以与过去完成割舍,彻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