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和父亲等待了一个小时后,被医疗仪器吞噬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似终于有了动作,那具似乎已经被拽进地狱中的躯壳先是摇晃了一下,随后,黄粱看到了那只枯树枝般的手艰难的按下了一旁的一个黑色的按钮。
随即响起了一声‘滴答’的提示声。
“他醒了。”黄硕提醒道。
黄粱默默的点了下头,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病床上的老者。
“黄硕。”
声音从头顶的扬声器中传出,虚弱的声音被扩音处理,显得有些过于响亮。
黄硕回应道:“周先生,我把我儿子带来了。”
“他长得和你想象吗?”
“和我年轻的事情简直一模一样。”黄硕语气轻松的说,“也就是说他是个风度翩翩的帅哥。”
“你真是越老越不要脸。”
黄硕笑了几声,语气认真起来:“还是你和他聊聊吧。”
“周先生,您好,我是黄粱。”黄粱毕恭毕敬的说道。明知道这位老人已经失去了视力,但黄粱还是下意识的鞠了一躬。
“你父亲总是在我耳旁提起你的名字。”老人的声音缓慢无力,但是却字字清晰,能够从中感觉到他性格中顽强坚韧的一面。
也正是因为这份倔强,让他能够在异国他乡白手起家,拥有亿万财富。也正是这份倔强,让他不肯听从死神的召唤,执迷不悟的试图停留在这个世界上。但即便是倔强如他,也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了。
“您真的打算让我为您寻找遗产的继承人吗?”黄粱低声问道。
“有何不可呢。”老人的语气中透露着一丝无奈和轻蔑,“与其让这笔钱落入到与我没有丝毫关系的人或是组织手中,我宁可让它们成为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的船票。”
“船票?”黄粱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对,就是一张船票。”老者的语气是如此的恶毒,如此的令人作呕,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怨恨与亵渎,“通往地狱的船票。”
“......”
“巨额的财富不会给人带来幸福,相信我。”老人猛烈的咳嗽了一阵,用更加虚弱无力的声音呢喃道,“这种从天而降的财富会毁掉每一个配不上它的人。我坚信这一点。”
黄粱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黄硕看到黄粱眼神中的困惑和厌恶后,轻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黄硕的儿子啊,你会找到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对吗?”
黄粱谨慎的回答道:“我会尽力而为。”
“近亲,只有我的近亲才能够拿到这笔遗产。”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身影像是一只躬身的醉虾一般,在雪白的床单上缩成一团,“尽你所能,把所有符合这一条件的人全都找出来,然后...咳咳咳咳...然后你的父亲就会根据你所找到的名单上的人数,把那笔我带不走的遗产等分成数份儿,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分到的,哈哈哈...我期待在地狱中见到他们,哈哈哈...”
注视着那个比尸体还要令人恐怖的发出疯狂奸笑的枯槁身影,黄粱不禁感到脊背发凉。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在父亲脸上憎恶的表情。
搭乘电梯下楼的时候,黄粱忍不住对父亲问道:“那位周万泽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彻底疯掉了吗?”
“没有。”黄硕摇了摇头,“我和他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说实话我没听懂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毫无疑问他憎恶着自己的血亲。”
“你的感觉没错。”
“为什么?”
黄粱转头看向他:“你问的是哪方面?”
“他为什么会如此憎恨自己的血亲?”
“因为他是被家人抛弃的人。”黄硕先一步走出电梯。父子俩默默的走过疗养院宽敞明亮的大厅和接待处,走进了明媚的阳光下,向着停车场走去。
等四周没人了,黄粱接着问道:“他被抛弃了?”
“他是偷渡来到这个国家的。”黄硕说,“而且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连一个外文单词都不会说。他一开始只能和野狗抢垃圾桶中的残渣过活。”
“他不是自愿的?”
“不是。”黄硕说,“他是家中的二儿子,上面有一个大哥,下面有两个妹妹。周万泽的父母毫无疑问,更加看重家中长子。”
“即便是父母也不可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黄硕侧头看了黄粱一眼:“如果不是你妈妈去世得早,你或许也会有弟弟或妹妹。”
“真是太遗憾了。”黄粱没有看向父亲的目光,他不想和身旁的这个男人谈及那位早已经模糊不清的、本应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两人默默的在花丛中走了一会儿,黄粱叹了口气,接着讲述道:“周万泽的大哥酒后失手杀了人。他侥幸逃脱了,但是发生这种事情躲是躲不了。所以和大哥长相相似的周万泽就被推出来顶罪了。”
“让我猜猜。”黄粱用讥讽的语气说,“老大品学兼优,老二游手好闲,是不是这样的兄弟?”
“差不多吧。”黄硕苦笑着摇摇头,“偷听到父母商量让自己替大哥顶罪的对话后,周万泽连夜逃离了村子,他老家在沿海的一个落后的小渔村里,世世代代都靠打鱼为生。他大哥是村里为数不多上过高中的人。周万泽则是小学都没念完。扯远了。逃离村子后,周万泽深知自己必须彻底消失,不然的话自己难逃一死。”
“所以他就偷渡了?”
“嗯,他设法混进了用来运货的集装箱中。和几十个人一起挤在黑漆漆的狭小空间里。食物和水严重不足,更要命的是空气。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没能活着踏上大洋彼岸的土地。”
“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六十多年前?”黄粱惊呼出声,“那个老腊肉多大岁数啊?”
“老腊肉?你形容得倒是贴切。八十九岁。”
“......我还以为他一百多了呢。”
黄硕感慨道:“他健康的时候与你刚刚看到的那副模样完全不同。五年前他还是一个精神抖擞的人,病来如山倒啊。”
“因为家人背叛了自己,所以周万泽才如此痛恨自己的血亲?”黄粱点点头,“很好,一个疑惑解答了。”
“你还想问什么?”
“父亲,他是如何发家的呢?”
黄硕语气淡漠的说:“命也运也。小财靠道,大财看命。他做了几场豪赌,赌赢了,就这么简单。”
“好吧...原始财富的积累通常伴随着罪恶与血腥。”
“你知道就好。所以这笔遗产是一笔被诅咒的财富。我认同周万泽方才的那番话,获得遗产的人终将会搭乘通往地狱的火车。”
“因为财不配位、必生事端吗?”
黄硕默默的解开车锁、拉开车门,父子俩坐进这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后,黄硕缓缓的开上了通往公路的僻静小道。
“我见过太多比从天而降的财富砸的晕头转向的人。”黄硕半是自言自语的说道,“轻易得来的巨额财富往往伴随着危险。”
“与我无关。”黄粱放松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说道,“我的任务只是在国内找出周万泽的近亲而已,剩下的时候就是您的工作了,父亲。”
“你最好时刻保持警惕。”
听出父亲语气中的异样后,黄粱立刻睁开眼睛看向他:“......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黄硕直视前方的道路,面无表情的说:“我发现我的办公室有被人入侵的痕迹。”
“小偷?”
黄硕摇了摇头:“没有丢失任何东西。侵入者的动作很隐秘。如果不是几个只有我知道的细节改变了,或许我也不会留意到办公室来过人。”
黄粱挑起一侧眉毛:“与这笔遗产案有关?”
“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推测。”
“......该死。”黄粱低声咒骂道,“周万泽是故意想看到自己近亲彼此残杀。”
“这才是他设立这份遗嘱的真正目的。”黄硕用冰冷的语气说,“遗嘱上写的十分明确,把扣除遗产税的剩余遗产平分给仍在世的所有近亲。也就意味着——”
黄粱呢喃道:“存活的近亲越少,分到的钱越多...”
“你可以这样理解。”
“如果到最后只剩一个人活着的话,那这个人就可以拿走全部了...”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我不认为最终只有一名近亲在世的情况会真的发生。”
黄粱点了下头,他也赞同父亲的观点。“那样就太明显了,不是吗?凶手只可能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
“周万泽的遗产即便扣除了巨额的遗产税,仍是一笔超乎想象的巨额财富。即便是分成三份或是更多,仍会在顷刻间诞生数位千万富翁。”黄硕语气平淡的说,“当然,最终的情况取决于人性的贪婪是否会压过理智。”
“您向来不对人性有任何期待。”
“小子,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黄粱微微一笑,再次闭上眼睛,放松的享受着难得的与父亲相处的珍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