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后半夜两点多,可李森的鞋却不见了。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到二楼确认他房间中有没有人。肯定是没人,他会去哪儿呢?会像之前的住户那样从这栋房子里悄无声息的离开,就像是从未存在过吗?
我担心走上楼梯推开李森的卧房,看到的是空荡荡的、或是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一幕。叹了口气,我默默走回自己的卧室。心中多少有些不舍,担心李森真的就这样彻底消失了。不过第二天早上,在我起床后,我却看到了那双皮鞋被摆放在鞋柜上,仿佛从未消失过。
送早点的时候,我也在李森的房间中看到了他。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不过没什么异常。想了想,我没把发现他夜不归宿的事情说出来。即便是住进希望之家的人,也可以拥有他们自己的空间。
今晚我又失眠了。想起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也是在那个互助会中认识的。
一开始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他并不起眼。总是穿一条宽松的西裤和黑色的皮夹克,他戴的厚重眼镜把整张脸弄得有些模糊。
我跟他约会了好几次后,才成功让他摘掉眼镜。他真的很帅,虽然有些老,但很有味道。我遇到他时,他已经年过五十了,比我大很多。但我和他交流起来却丝毫没有疏离感。
他几乎从没有在坦诚会上发过言,只是默默坐在那里,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因此他第一次主动向我搭话、问我可否出去喝一杯的时候,我根本都没想起来他是谁。不过我还是被他睿智的目光所吸引。
在相处的过程中,我渐渐了解到他并不简单。他曾经的身份是一名企业高管,在公司上市后,就把股票全都卖掉了,套现后就不再涉足商界,在四十多岁就已经赚够了寻常人几辈子花不完的巨额财富,开始享受退休生活。
经过几年糜烂无度的生活,他的心脏好几次都险些停跳。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夸张,他说曾有超过五分钟心脏都没有跳动。被抢救过来后,他就开始认真思考生命的意义。
是因为被死神短暂扣留了五分钟,才让他蜕变成我遇到他时的模样吗?谁知道呢。总之在我认识他时,他已经变成了虔诚的信徒。
他并不是具体信仰哪个神、哪个无上的存在,而信仰生命。他相信自己的二次生命一定有着某种意义,是被灌上无数个名称的至高无上的造物者意志的延伸。
在认真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后,他顿悟了,他认为那些财富找上他并不是为了让他纸醉金迷,而是让他去利用这些做更多的事。
在遇见我的时候,他已经把赚得的财富捐赠的所剩无几,他开始进入下一个阶段,身体力行地去感受苦难、接受苦难,进而消解苦难。
他加入那个互助会也只是想更近距离地接触到寻常人的痛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飘在云端,很难想象穷苦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好多次都想把我自己经历的那些事情告诉他,不过我担心他可能无法承受,所以就只是有选择性的向他展示我身上的伤疤。即便只是这样,他还是会泪流满面地紧紧拥抱着我,向我反复承诺,他绝不会让苦难在我身上再次降临。
他的确是这样做的。直到他离开世界,他都一直在倾尽全力地试图拯救我。在他面前,我虽然有诸多隐瞒,但从没有遮掩过我对活着这件事毫不留恋的事实。
我真的找不到生存的理由,之所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互助会的各项事情中,也只不过是找不到其他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却并没有去说大道理,只是默默陪着我去做护工,完全义务性质的,我和他几乎每一天都在赶往各处养老院、医院的路上,去照顾和看望那些我甚至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付出了很多,也收获了很多。就那样忙忙碌碌的过去了几年的时间。我和他最终决定开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养护院。公益性质的,完全不收钱,任何人想要住进来,只要有房间都可以安排。
我们是那样的理想主义,认为抱着满腔热忱,一定可以让其他人感受到生命的意义。即便当时我仍没有感受到。
那时的想法可能只是想通过他人获得幸福,来让自己也感受到快乐。但理想主义者的破灭就在于现实总会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把所剩不多的积蓄全都投入到那间养护院的建设上,钱很快就花完了。可养护院的建成却遥遥无期。我们俩不幸遭遇了诈骗。
那个满口说着可以帮助我们实现梦想的人卷钱跑路了,只留下一个烂摊子,让我和他去处理。
可笑的是,那个骗我们钱的人竟然是我们在互助会中认识的!
因为这次打击,本就心脏不好的他直接卧床不起,他苟延残喘了两年,在我的陪伴下最终闭上双眼,怀揣着满腔的愤恨永远离开人世。
做饭时,电视播放的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一个女逃犯在二十三年后落网,被人称作美女魔头。真是难听的称呼啊。
坐牢,是什么滋味来着?
在我丈夫卧病在床的两年里,我每天都在尽心尽力的照顾她,断绝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能让我和他过下去的就只有他的养老金。每个月几千块钱,勉强维持生机。
一个人健康与否,会导致他从内到外的改变。那样一个积极阳光的人在经历过破产和病重后,变成了另一个满心憎恨的人。
我理解他的不满与愤怒。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可在那两年的相处时间里,我们却只能深深的伤害彼此,即便我们都牵挂着对方。
当他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在我的注视下走完可叹可悲的结尾,我没有感到太多悲伤,眼泪早在那之前就已经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