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从那里逃离。想要从那种压抑的氛围中解脱。可我只是个兜里一分钱都没有的女学生,我又能怎么办呢?如果我那时没有离开那个家,而是一直安安稳稳的去读高中或是找个工厂上班,我的人生轨迹是不是会完全不同?
但生命中没有如果。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毅然决然的选择坐上那辆卡车的副驾驶,离开那座从没有走进过我心的小县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不知道舅舅舅妈和他们那个总是流着鼻涕的孩子过得如何,现在舅舅舅妈可能早都已经去世了吧,那个孩子也像我一样变得满头白发了吗?应该不会,他比我小。
我还记得那名货车司机,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说话,宛如是一块烧过的煤渣。我是在家附近的一处加油站遇见他的。他就靠在正在加油的那辆尘土飞扬的卡车旁发呆。
我已经在那附近观察许久,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那晚看到了他,我走了过去,对他说了我的请求。
他只是冷漠的看着我,他的肩膀宽的不像话,站在我面前就像是一个满身黄土的巨人。他并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深深吸了口气,把那只大手伸到我面前,那是一只布满裂纹的粗糙的手。一双沧桑的手。
我握住了他的手,感受着那股冰冷中夹杂着温暖的奇怪感觉。握手仿佛是一种仪式,让我和他签订了某种契约,远比口头或直面的约定更加牢固。
在他的帮助下,我才爬上了那辆卡车的副驾驶。我还能记起躺在驾驶舱内那张脏兮兮的床垫上时的心情,很平静,没有太多感伤,带着淡淡期许,望着车窗外不停向后倒去的街景。
那就是我第一次远行,也是我第一次了解男人。
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卡车司机具体长什么模样。我只记得他身上有一股混杂着烟臭味和泥沙味的味道。
每每路过工地时,我总会不自觉的想起那个高大的身影,我和他只相处了短短几天时间,可我却记得他一辈子。可能到死那天,我都分不清我对他究竟是恨多一点、还是感谢多一点。
都有吧,我想还是感谢多一点。和之后我遇到的那些人相比,他索取的真的不多。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回过神来,我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那个几乎已经掉光头发的老人。她是男是女从外表已经看不出来,干瘪消瘦的身躯上套着件脏兮兮的白裙子。那双浑浊的瞳孔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冲她问道:“你是饿了吗?”
她摇摇头,伸手指了一下胯。
“好的,我知道了,是要换尿布吧?你先回房间,我把锅放在炉子上,然后就去帮你换。”
那个分外消瘦的身影慢吞吞的转过身,向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将食材全都放进已经盛好水的锅内,我加了适量的高汤,把锅盖盖上后启动电磁炉。这栋建筑内就只有电,没有煤气。有太多老人住在这栋房子里,用明火不安全。
擦了擦手,我把围裙挂在一旁的椅子上,快步走出餐厅,向着楼梯走去。通往2楼的楼梯被改造一新,曾经最让我头疼的那些住户们上下楼的问题被安装在楼梯上的坐式电梯完美解决。
虽然一次只能让一个老人上下楼,而且用的时间稍微有些长,不过那些住户本就不是那么愿意走动的人,他们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各自的卧室里,需要下楼的情况可能几天才会发生一回。
我真的很感谢出资出力将楼梯改造的那群人,他们真的有在用爱心做好事。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呀。
我摸着楼梯扶手慢悠悠的走上这栋房子的二楼,这栋老房子二层的每一个房间,全都被改造成带有独立卫生间的卧房。
每个房间面积都不大,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家庭病房。毕竟住在这里的住户大多都已年老体衰,有着慢性病。他们中的几位已是卧床不起,丧失了自理能力。
幸好不时会有义工过来帮忙,不然我单靠自己的话,还真是很难把每一位住户都照顾到位。
其实他们是无需下楼叫我的,只需要按下床头边上的按钮,我的手机就会传出提示声,告诉我是哪间卧房的人找我。我可以立刻给他们打去语音电话,询问他们有什么要求。不过常而言,我会直接爬上楼去,因为有几位住户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
有年轻的志愿者正在设计一套只通过动动手指按按钮就可以传达需求的系统,我也不太懂,让他们去弄去吧,那些年轻人真的很厉害。
走到2楼第三间卧室的门口,我敲了敲门,推门走了进去。那位穿着条脏兮兮的白裙子的老人坐在自己的床边,正在轻轻摇晃着身体。
我知道她应该是能说话的,只不过不愿意说。她的身体在这些住户中还算硬朗,只不过精神方面由于遭过太多苦难而有些异于常人。
我还记得她刚被护工送来时的样子,比现在的她还要瘦小,就像是只被虐待过的小猴子。我还记得为了帮她把身上的脏衣服脱掉,我和两名身强力壮的志愿者折腾了一个小时。我们四个人全都精疲力尽,才勉强把她身上宛如是第二层皮肤的脏衣服脱了下来。
整整用光了三盆洗澡水,才勉强把她弄干净。不过她还是喜欢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无论我多么频繁的给她换睡衣,她总是会一眨眼的功夫,就在衣服上弄上些污渍,后来我就懒得去盯着她了,她自己这样觉得好就可以,别弄得太过分。
我觉得她是可以给自己换尿布的,这种成人尿不湿不难使用,不过她每一次都会来找我,我也每一次都会给她换上。
有人说人老了就会变成小孩,不光是身体上的退化,连心智都会变成几岁大的孩子。眼前这位老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