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绪突然停顿是因为她包里的手机有短信或者微信提示音,她撇开案件,飞快从包里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眉头蹙成一团。
从我站的这个位置,看不见黎绪手机屏幕上面的内容,但能看见她在阅过以后,就将短信删除了。
她接着往下说,语速加快了许多:“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像成冬林这样的人一般只会变本加厉,不会轻易收手,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到2012年做完‘枯井案’以后,他突然停止了,自那以后再没有相关的案件出现。起先我怀疑会不会是他更改了模式,所以新犯的案件没有纳入连环的考虑,但仔细研究以后发现——”
她停住,把第九堆材料移到我面前,用指关节敲了敲,说:“这是成冬林犯的第九桩案子,也就是连环案的最后一桩,因为尸体是从一口枯井里发现的,所以管它叫‘枯井案’,这件案子完全脱离模式了。”
我一边听黎绪说一边拿起“枯井案”的卷宗简略翻看。
死者是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名叫邢维娜,黑龙江人,是被掐死的,身上有多处抵抗造成的伤痕,尸体用粗尼龙绳捆绑以后丢弃在离梁宝市三十多公里处的一口枯井里,她随身带的包扔在进城口的沟渠边,钱包里的现金被抽走了。警察先从谋财害命的方向查一阵之后转向仇杀和情杀,都没有结果。
我觉得成冬林这个人的行为挺奇怪,每次都不把受害人的随身物品和证件彻底销毁,前面有几桩甚至直接扔在尸体旁边。
但往深处一想,又觉得能想通,因为他根本就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所以做出来的事情,也都有点不正常,这个行为里恐怕有挑衅警方的意思,我给你们留点线索,看你们能不能抓住我。
黎绪说“枯井案”脱离模式,我也看出来了,成冬林犯案手段一次比一次高明一次比一次复杂一次比一次讲究,但是到了这桩,突然又变得简单了,只是将人掐死然后弃尸,没有过多的折磨,也没有对现场做任何布置,潦草得有点不像他所为。
我问黎绪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点头:“一般来说不会发生这种退步的行为,除非事出突然,他自己都没料到。所以我怀疑,‘枯井案’的受害人生前应该在调查某人的死因,查到了成冬林身上,可能因为证据不足或者不确定,想跟他面对面聊聊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却被成冬林觉察其目的,就此葬送了性命。对成冬林来说这是个脱离掌控的事件,没有准备也来不及善后,只能草草了事。”
我也是这样想的。
黎绪说:“我怀疑邢维娜查到成冬林是连环案凶手,上门跟他对话,却被对方觉察出问题。成冬林应该是从邢维娜口中了解到自己有什么把柄还被除她以外的其他人掌握着,或者怀疑他是杀手的人不止一个,因此后来才偃旗息鼓没再犯案,怕引火烧身。”
这样确实能够解释很多疑问,比如犯案的时间问题,在“枯井案”之前,成冬林犯案很有规律,都是每年一件,不多犯,也不漏犯,但2012年却犯下了两件,“桥桩案”过后三个月就是“枯井案”,说明邢维纳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个不得不除掉的意外。
之后话题回到证据上,黎绪认为能将成冬林定罪的证据应该是钥匙,因为起码八个受害人的家属都发现死者遗留物件里面少了一把钥匙,有的是车钥匙,有的是大门钥匙,有的是保险柜钥匙,都不一定,肯定是被凶手取走作为战功勋章保存起来了。连环凶手很容易有这个瘾,第一次可能是不经意,第二次开始肯定就是刻意为之了,这跟有些连环凶手喜欢在命案现场留特殊记号是一样的心理逻辑。
黎绪说:“一年多前,我弄了个假身份,找机会接近成冬林,前后共见过他六次,从表面看真的很正常,扔大街上都不会有人注意的那种,不抽烟不喝酒不好色,只对金属制品偏爱,钥匙是其中最主要的一类。”
我想象了一下成冬林在生活中的样子,人群里面很不起眼的一个男人,在看到心仪的金属制品时,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
我想,他在杀人的时候,眼睛里也一定有类似的光。
黎绪好像很着急要走的样子,又加快了语速:“我后来趁成冬林不在家时潜入过他的住处,见过他大部分的金属收藏品,从钱币到工具,摆满了一屋子,光钥匙就有好几箱子,上万把,我没办法从中找出属于受害人的九把,但是,既然是从受害人身上取下的,对成冬林来说,就是战利品,不可能和一般的收藏品等同对待,肯定藏在别的什么更隐蔽的地方,我没找到。”
我听着,不由在心里笑,想这女人,活得可真够豁的,居然能当着警察的面说自己曾经趁人不在“潜入”过对方的家,换我我真不敢,虽然也曾不止一次潜入过别人的房子。所以,她能算是个人物,我算不上,老懒之前对我做的判断很正确,我其实胆小、懦弱、犹疑不定、没有原则、容易因情感和信任因素被别人左右。
而且,就楼明江上次说的,她的“潜入”应该是破门砸窗之类的行为,真像梁山好汉。
我问她:“你潜入成冬林家中找证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回答说:“一个半月前。”
我微微点了下头,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情。
想来并不是成冬林把证据藏匿得很好,而是有人捷足先登取走了。
是“上帝之手”。
“上帝之手”是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判成冬林有罪的,他一定拿到了作为证据的钥匙,与梁宝市的受害者遗族做过确认,然后才开始着手实施乾州这起复仇性的连环命案。
黎绪垂下眼睛深吸一口气,看上去像是累得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估计有三四天没合眼了。
一直坐在角落里没说话的老懒突然开口,问她:“你为什么会去梁宝市查那几桩案子?”
黎绪转过脸接住老懒死人样冰凉的目光,痞里痞气一笑,撇着嘴甩过去四个字:“我喜欢呗。”
说完,她站起身,两手撑着桌子,按顺序看那些材料一遍,又想起什么,转过脸来看我,说:“验尸报告中没有确切说明,但我怀疑其中有几桩案子,成冬林在劫持受害人时,使用过氯仿一类能迅速使人昏迷的药物,否则以他的体型很难做到。你们这边验尸时有做过相应的毒理测试吗?”
刘毅民正好走进来,也是在门外就闻见了臭味,皱着张脸寻找臭味发散的根源,看见个陌生女人,看见满地的材料,又听见这么句话,很糊涂,搞不清楚状况。
我先回答黎绪的问题:“有做相应的毒理测试,但没有发现氯仿一类的药物残留。”
然后再各看刘毅民和老懒一眼,犹豫要不要把在“开膛案”死者尸体内发现某种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的生物麻醉毒素以及几具尸体鼻腔内都发现的银贝梗花液和尸体脑部奇怪积液等情况告诉她黎绪。
犹豫几秒钟,觉得这些情况一定牵涉重大,不能随便透露,尤其不能透露给这样来路不明又带着生杀气场的女人,所以还是放弃。
但黎绪明显已经从我的神色里判断出我有想说又不能说的话,不过她很聪明地没问,愣是假装没看出,随便就把这个问题晃过去了。
刘毅民想问我那女人是谁,但斟酌一下气氛,没问,而是把他跟梁宝市通电话的结果告诉我。
梁宝市那边警方说“桥桩案”的尸检报告可能在移交和搬迁中丢失,电脑数据也因一次系统崩溃丢失了,反正就是副两手摊摊爱莫能助的态度。
我立刻望向黎绪。
可她垂着眼睛不看我,也不作声。
我疑惑地低下头,把她送过来的“桥桩案”材料全部拿在手里翻,结果,也没有验尸报告。
尸体在命案现场的照片有好几张,白发苍苍一老人被绑在桥桩上,一半身体在水里一半身体在水面上,两臂张开脑袋低垂分明就是一副耶稣受难图。尸体被装进黑色敛尸袋的照片也有,但之后就再没有了。
在尸体被装进敛尸袋以后,就再没资料了,不管是文字性的还是图片性的资料,都没有,仿佛尸体突然消失了一般。
我问黎绪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她看着我,目光闪烁了一下,摇头:“不知道。”
那一闪烁让我确信,她很清楚个中缘由,只是和我刚才一样,因牵涉严重,不方便说。
所以我也没有追问,只跟刘毅民说:“看来这里头还有什么复杂的隐情。”
刘毅民点点头,又把目光移向黎绪,一脸问号看着她。
她不排斥那种疑惑打量的目光,落落大方地嘱咐他一句话:“之前打匿名电话给你们的人,就别费心思去查了,我答应过不让他牵涉进来的。”
我心里讶异,真没想到那个打匿名电话告诉我们九桩命案详情的人,居然和她有关系,而且看样子,他打那个电话应该也是跟她商量过的。
所以,我之前的判断没有错,那个匿名者定是公安系统内部的人,黎绪送来的这些卷宗,是他保存下的。
也就是说,她把我之前拜托代芙蓉去做,但被他拒绝的差事,给完成了,居然如此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