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懒睁大眼睛从喉咙深处“嗬”了一声,黎绪的意思是说,这个男人既是三十年代长生殿里的领导,也是如今常坤他们所在的研究中心的领导——就是传说中的“上面”。
和我的想法一致。
但老懒觉得不可能,因为仅从外围的角度看,研究中心就已经是个非常庞大、非常正规、非常严格的地方了,更别说真正走到里面可能还会发现的震惊。照片上这个人在三十年前以前森林深处那个长生殿里再怎么呼风唤雨,大屠杀发生以后,他就算活着逃出来,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落难的幸存者罢了,哪怕他能在外面的社会混得很不错,甚至混进政#府的机要部门,也一定掀不起像研究中心这么巨大的风浪。
我不同意他的说法。
我同意黎绪的说法。
我和他们讲了江南殷家的故事,他们家族在任何朝代任何政治境况下都能维持鼎盛,到如今外人已经追踪不了他们的盗墓身份究竟起于哪年哪月,全靠着他们家族内部有一套严格的“蟹钳”制式和与此相辅相成的规矩。我认为长生殿里面采用的很可能也是“蟹钳”制式,传说扶苏年代就开始用这种机制了,至少类似,同一个家族或者同一个部门的人,一半在森林中管理长生殿,另一半分散到外面的社会里打拼,这样一来,里外两处的人既能各取所需,又能互相照应彼此扶持。我相信照片上这个头脑人物从大屠杀中逃出来以后,立刻投靠了他们家族在外面社会里的力量,经过几年几十年的努力,终于弄成了现在的“潘多拉官能异变综合症研究中心”,极有可能就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机构,是“娏”的重生。
再回头结合之前代芙蓉查来的关于“金诀王”的传说,他出逃时有几万死士跟随,后来九千陪他殉了葬,剩下的人由金诀王的子嗣和誓死效忠的亲信带领着建造真正的金诀王墓、建疑冢、寻找合适做实验的地方以及管理和控制那些研究长生不死和死而复生实验的人。不管是亲信也好,还是黑衣死士也好,他们自成一国代代繁衍,完美地将整个体系保存到现在,哪怕大屠杀毁掉了长生殿,还可以重新建起研究中心来替代。
黎绪不怎么认同我的推理,因为听上去实在太扯淡,比她从小到大听过的任何一个童话或者神话故事或者看过的任何一部电影电视都要扯淡,而且这些里面还包括美人鱼和白雪公主还有盘古开天地之类的,总之根本不可能。
她失声大笑,然后张牙舞爪,说:“退一万步百万步千万步万万步来讲,就算你说的这个可能性存在,他们用一个完美的控制方式和代代相传的军队将秦时的实验体系完整保存到现在,并且不断有突破和进步,可你要怎么样保证他们的意念还是在对一个死掉几千年的金诀王保持绝对的效忠和服从?”
她说,人的意识、观念、效忠对象,等等等等,都是会变的,会随着外界的变化而不断变化,从来不存在亘古不变的忠诚。
我把身体往她那边倾,然后朝她伸出两根手指,说:“第一,到如今,他们未必还效忠金诀王,他们可能早就已经把金诀王撇到一边,只对自己效忠了,无论对谁效忠都不会影响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第二,戴明明和白慈根他们的情况你比我清楚,他们的大脑被那些操作实验的人改动,往里面植入了一个由特定气味诱发的谋杀指令,平常好好的人,只要碰到你,闻见你身上的体味,就立刻生出杀意。你想想,如果这项技术早在金诀王还活着的时代就有了呢?他们往他亲信和死士脑子里灌输绝对效忠的指令,那么,就算他们到现在还保持着从前的忠心,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
黎绪立刻语塞,半天说不出话。
老懒突然往向阳台,静静地说:“好像下雨了。”
于是讨论暂停。
我关掉空调打开通往阳台的门,真的下雨了,泼天泼地的倾盆大雨,落在地上砸起一片雨腥味。
我起身去卫生间洗冷水脸,给黎绪时间消化我刚才说的那个推论,洗完脸以后撑着洗脸台照镜子,想着照片中那女人,想着那个在蓝天康复医院我们只要稍微早到两天就能见到的苏醒,想着黎绪刚才说起的“萌裂”,突然一下整个人都恍惚了,仿佛镜子里是只青面獠牙的怪物,面目狰狞可怖,睁着一双恶魔的眼睛像是要把我吸进里面去。
我们都不是正常人。
用常坤的话说,从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不受人间律法保护。
黎绪推门而进,把我从幻象里拉扯回来,我靠着墙喘气,额头上一层冷森森的汗。她半同情半嘲讽地看我一眼,也打开水龙头冲脸,然后和着水声说了句静悄悄的话。
她说:“你真不用太难受。四年前我发现自己身世特殊的时候,可比你丫的绝望多了,而且处境更艰难。至少没人夜以继日追在后面要杀你吧。何况你还有个胖子,嗯,还有我,够幸运的了。”
我还是说不出话。
她闭着眼睛晃着脑袋甩脸上的水珠,又猛地睁开眼睛朝我嫣然而笑,莫名其妙骂出句脏话,又赶紧补救,说:“我知道你们平常听不惯我飙脏话,觉得很没教养是吧?说实话,我也挺看不惯你平常那副文艺兮兮的公主样的,闹得我在你面前脏话都不敢骂,特憋屈。”
我白她一眼,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骂得还少啊?!”
她笑着拿湿漉漉的手拍我肩膀,哈一声怪笑,语重心长地说:“我今天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想要认真查清楚这些事又不被逼疯掉,就得拿出泼妇的劲道来,就你那讲文明有礼貌的好姑娘样,根本应付不了这个操蛋的世界。”
操蛋的世界。
我听这词耳熟,想了几秒钟想起之前“桥桩岸”的死者被发现时,我没去现场,老懒去的,旁边有个鉴证员用录象机录下整个现场勘查的情况,其中拍到老懒几个镜头,他们收好尸体准备离开时,河上游突然开闸放水,老懒吓得倒退着跌坐在石滩上,人家笑话他,说这么大个人还怕水,他就说了一句类似的话,说这世界都操蛋成个鬼样了,还不允许人怕点什么吗。我当时看录象的时候也歪头笑话他,他没理我。
现在想想,他怕水,大概是大屠杀那年留下的创伤后遗症吧,毕竟从激流中撤逃,跌落大瀑布,又顺河冲出很远,没死在水里真是万幸。
我走回书房,看见老懒正盯着夏东屹的画发呆,听见脚步声时,抬起头来望着我笑了笑。
我咳嗽两声,清清嗓门,然后很认真地问他:“大屠杀那年撤逃时,你看见过那对双胞胎吗?”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放下手里的画,很深地吸了口气,才终于鼓足勇气似的看着我,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再问他:“你觉得,我是那对双胞胎中的女孩吗?”
他再次点头。
我听见外面大雨倾盆,突然一下遍体生寒。
老懒两次点头,把我弄得挺生气的,一是气他这么笃定,半点转圜和置疑的余地都没有。二是气他既然能这么笃定地点头,就肯定不是现在才想起来的,应该早就知道了,却一直都没跟我说起半个字。
我想起他从前总是在暗中打量我观察我试探我,想起小海有次说感觉他应该在哪里见过我却想不起来。
从现在的情况看,他早就想起来了,却一直都没告诉我。
我尽力克制着不发脾气,压住以后突然发现自己好奇怪,黎绪也知道很多事情直到今天才告诉我,甚至肯定还有些没告诉的,我一点都不气她,因为将心比心,我也没把自己了解的全部情况都告诉她。但就是对老懒生气,而且还是特别特别气,真的太莫名其妙了。
老懒起身给我拉椅子,又给我重新泡了杯茶,用非常抱歉的语气把前后始末都给我讲了一遍。
他第一眼见到我就觉得有点面熟,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起初他怀疑我是他在苏州生活时候邻居家的小女孩,如今长大了,所以拿些那边风土人情地理位置方面的问题来跟我瞎聊天,结果发现我对苏州一点都不熟悉。接着又怀疑别的哪个很久以前认识的小女孩,又天南地北瞎聊几天,发现哪哪哪都对不上。
那阵子,他真的迷糊得不行。
当然,那阵子,我也被他搞得很迷糊,一天到晚尽跟我扯些有的没的,果然都是套路。
慢慢接触下来,他发现我这个人的思维敏捷得吓人,而且很关注江城那边的动静,特别是对陈家坞连环案以及“人皮X案”很好奇,所以就在这个范围内考虑。
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开始擦着边打听四年前陈家坞的案件以及各涉案的人员,特别是女人,还特地往江城跑过一趟,去见了几个当年从陈家坞迁到城里居住的人,可惜没有收获。
然后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