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一愣一愣的,问吴沙怎么会知道寄生人被抓去做研究很惨的事。又问他会有多惨。
他又往厨房那边看一眼,轻声说:“回头再解释,先把她送走。我乡下有亲戚,让她先到我亲戚家住一阵子,等把身上的毒解掉,恢复健康,我再找医生给她安排个手术,把嗅觉拔除掉,这样她就可以于人无害重新生活,就像付宇新那样。”
我嗯嗯嗯点头,但马上又拼命摇头:“不行,绝对不行,你也是局内人,万一偷药的事情被查出,以你为中心进行排查的话,势必会连累到你乡下的亲戚,所以不能把她往你亲戚家送。”
被我这么一提醒,吴沙呆了呆,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他心思单纯,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没考虑到还有拖累亲戚的可能性,一时间很无措。
我说:“必须把乔兰香送到一个跟我们都没有关系的地方去,同时又得有人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她现在的样子没办法自己应付生活。”
两个人垂头想半天,吴沙拍着脑袋叫起来:“我知道有个地方,半慈善半盈利性质的,他们接收照顾一些情况特殊的病人和没人照顾的老人,收费很低廉,但相对来说条件很一般,可能有些艰苦。”
都这种时候了谁还讲究条件,就算只是个茅草棚也得去住,我替乔兰香把这个主做了,走到厨房里跟她说明情况,问她愿不愿意,她哪里有不愿意的,但钱的问题很为难,她说她没有钱。
我重重跺脚,说:“呸,我能花几十万买幅夏东屹的破画还能没钱照顾你?尽操些没用的心!”
说着,我就颠脚跑上楼给她收拾出几身换洗衣服,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和别的常备药,林林总总塞满一个旅行包扔进车里。
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吴沙细心指导完乔兰香第一次用药,又嘱咐些别的,治疗期间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保证充足的睡觉,尽可能多运动。
全部准备就绪,吴沙扶着乔兰香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看她之前换下扔在地上那堆黑色的衣服,目光凄凄。我知道她肯定想起陈金紫玉,便安慰说先随它放那里,回头我洗干净收好,将来再还给她留个念想。
乔兰香这才又往外走,我在后面锁门,她走到院子里回头看一眼这栋她住了有些日子的房子,突然毫无预兆扑嗵一下就跪在了我面前,深深深深深深给我磕头,吓得我乱跳,吴沙赶紧用力扶,说:“你这是折人家苏姑娘的寿啊,赶紧起来。”
好不容易出发上路,吴沙开车,我和乔兰香坐在后座,她起先木愣愣的,好像还在梦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慢慢才开始清醒,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说不出话,我笑着安慰她,说:“好了好了,一切就都好了,别再想那些没用的事,只管按时服药,好好调养,以后的事,我们也都会给你安排好的,你把心放肚子里。”
她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淌着眼泪点头。
然后彼此都沉默无语,看车窗外一程一程掠过的风景,天慢慢变晴,秋高气爽。
我在送乔兰香去偏远乡下那座半慈善半盈利性质特殊医院的途中接到老懒打来的一个电话,他这几天在处理夏东屹那幅画的事情,稍微有了点眉目,特地打电话过来给我汇报说:“周长寿所说的两个最大的买家都已经派人出面对画做过鉴定,并且开出了五百万的天价。”
老懒说两个买家在飚价,其中一方志在必得,把价格往死里抬,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画买走的气势。另外一方有点犹豫,在价格上不怎么有魄力,反倒在别的方面很费心思,曲里拐弯跟他打听画的来源,从谁手里买的,所有权在谁的名下,还有没有别的画,什么什么的。另外也打听他的身份,干什么的,老家哪里之类的。他感觉这拨人很难对付,担心弄到最后会搞出什么花样来,问我有没有别的打算。
我叫他再观望几天。
他应下。
然后我想把乔兰香有救的情况告诉他,但说来话太长,就搁下了,打算等见面再细说。
整整开了六个小时的车才到目的地,这破地方根本不在乾州市的地界。吴沙叫我留在车上等,他去办手续。我便把路上取的两万块现金给他,又往乔兰香包里塞了几千块,说等我们的事情一办塌实,大家都安全了,马上就来接她,往后的日子也会有个好的安排。
她跟我说谢谢,眼泪扑簌簌地掉。
等吴沙办完手续回来,我扶乔兰香下车,轻轻地抱抱她,目送他们走进旁边的小路。
乔兰香身上的衣服有些大,空荡荡的,更显得她脆弱,看着那背影,我想起很多很多片断,四年前在陈家坞时,她还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后来被送下山监禁,逃跑时却变成了个武林高手,然后在故事里消失了很久,重新出场时,又是一个可怜的、行将烂死的善良妇人……越想,越感慨,如果当年陈金紫玉让她自然死亡,后面这些事,也都不会有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乔兰香,很久以后的某天晚上我做梦,梦里的画面和今天看见的很像,她伛偻着腰慢慢慢慢往小路深处走,路的尽头有座白墙灰瓦的老旧房子,院墙很高,也不知道是真的很旧还是因为天气阴湿的缘故才显得很旧。走到大门边时她转过身来招我挥挥手,再见。
再见。
世界上的人都喜欢说再见,但很少有人会认真想想,有多少再见真的还会再见面,又有多少再见是再不相见。
安置妥当乔兰香回乾州的路上换我开车,吴沙坐在副驾驶里把之前没来得及说的情况跟我详实说了一遍,听得我心情肉跳冷汗潸潸,好几次握方向盘的手都有点颤。
吴沙告诉我所谓的研究中心具体说是“潘多拉官能异变综合症候群及相关药理、病理研究中心”,从手续和程序上看,绝对是个合法机构,原先的办公地点在江城市隔壁横水县治下一座山里,不管从占地、建筑、设备、人员还是专业力量,规模都相对小很多,大概只有如今规模的二十分之一。
四年多前,陈家坞连环命案结束以后,部分参与办案的警察和协助侦破的专家都被收纳入研究中心,除常坤、何志秦、丁平等人以外,吴沙也是,另外还有那个和黎绪一样是黑骨人的傅城,他也被纳入了。
警察的具体情况吴沙不是很清楚,但他和傅城都是出于自愿的。在签署协议之前,他和傅城有过一次沟通交流,吴沙觉得“寄生人”灵魂移植这件事太不可思议,认为它实现的基础肯定是心理学,这是他的专业,他希望能够进行更深入的研究。而傅城是因为在原来的单位郁郁不得志,而研究中心的领导给他开出优厚得吓人的条件,让他协助主持一项大型城镇设计,这两样都是他想要的,所以讨论过两次以后,都答应了,那时他们根本想不到这是条不能回头的路。
甚至可能是条通往地狱的路。
签完一系列保密协议以后,他就成了研究中心的一员,负责对“寄生人”进行研究,除了发现他们头脑中关于雷夏人和黑骨人的记忆全都是被人强行灌注进大脑这点以外,基本没有别的进展,甚至无法从心理学上将他们对黑骨人的刻骨仇恨剔除。
当时他们查阅大量文献资料请教各国心理专家,确定用催眠的方式在大脑里植入画面和执念都是可行的,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病例,前几年在浙江还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吴沙觉得这些专业方面的内容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所以没接着往下说,而是把话题转到傅城身上。自从签署加入研究中心的协议之后,傅城就到另外的地方去做他负责的那部分工作了。
也就是协助设计并监督建造现在的研究中心,工程于两年前竣工,竣工后不久,便整体搬迁。
我想起常坤之前说他趁研究中心搬家时,制造了一起意外,替付宇新偷到了救命的药,心里感叹他的周到和厉害。
研究中心现在的位置在江城与横水县、刘泗市三处交界的深山里,占地面积大得吓人,反正吴沙到现在都没弄清楚那里到底有多少栋建筑多少片树林多少条石子铺成的小路,他觉得这世界上除了傅城和主设计师以外,别人大概永远也弄不清楚。
因为他们利用山势、地形、原本就存在的湖泊、河流和树林,生生把研究中心设计成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大迷宫。
听到这儿,我心里越发确认,那个所谓的“上面”,也就是建造和组织起这个研究中心的力量,一定是1937年从长生殿大屠杀中逃生出来的“娏”机构的残余力量,他们在各方各面都沿用了从前的方式和规制。我就是想不明白,一群从避世地方跑出来的古人,哪来这么大的能耐!
滑稽死了!
也想不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