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小海就留在白亚丰家照顾老爷子,我每天进进出出又变回了一个人,居然觉得很寂寞,想都想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我生命里如此重要一部分的,没有她还不习惯了。
我有天晚上打她手机,没接。打白亚丰手机,他倒是接起来了,但语气很不耐烦,唉哟我去,妮儿你打电话也不挑个时候,我们都忙着呢。说完啪一下就挂断了。他说话那会我听见背景音是噼里啪啦打麻将的声音。
他们一家人打麻将完,倒是把我给撂单了,这叫什么事。
我只好孤孤单单扑到研究案情上面,但是看来看去还是看不出名堂,总觉得凶手像幽灵一样躲在卷宗材料后面朝我笑,一脸鄙夷。我怕自己疯掉,不得不先把“上帝之手”撇到一边转而研究苏墨森的事。
上次从阁楼装花瓶的箱子里弄出来的那些破报纸,我零零落落抽时间从资料馆和图书馆还有报社以及网络等处查到几条完整的信息。
其中两块被剪掉的内容是寻人启事,寻找的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有一块是一则台湾某老板私设实验室做药物研究被有关部门取缔并判刑的新闻;还有一块是向北集团与日本藤原企业合作开发高档住宅区的报道。
这都哪跟哪的事,完全牛头不对马嘴。我颠来倒去研究好两天也没弄明白苏墨森从报纸上剪这些内容到底有什么用,越想越没劲,干脆不管了,剩下还有几张破报纸也懒得再查。
这时候我哪里想得到,所有一切,都是紧密关联着的,每一条细微的、看似不着边际的线索,都是这场巨大事件的一小块拼图。
局里面之后的重头工作就是按照那天我和陆秉良老先生做出的侧写报告开始缩小排查范围,主要针对警察、律师、记者以及司法部门,调查什么样的人能够同时接触到连环命案中五个受害人的详尽信息,特别是请长假或者已离职的人员。
同时他们还在按照传统路子一层一层往上打报告,申请各种关卡文书,希望能够得到梁宝市那边的配合。
所有这些我都听过算过,懒得多理睬,特别是打报告那些事,更是问都不想问。官场制度里的东西,我不懂,但好歹平常也看报纸和网络新闻,多少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至少能肯定,即使这条路子走通了——当然能走通,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说不定还得再发生几桩相关命案,闹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以后才可能走通。即使走通,迫使梁宝市警方合作,我想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把全部材料悉数送过来给这边检阅。
其中的逻辑和类似情节,可参考《康熙微服私访记》和《铁齿铜牙纪晓岚》等一系列古装剧,以及“借古讽今”这个词。
我只寄希望于代芙蓉,而且绝对信任他的能力。
我想,“上帝之手”一定是在查明梁宝市连环凶杀案的始末并锁定真凶以后才开始复仇的,那个真凶现在说不定就在他们手上或者已经死了。既然他们能查到,那么,代芙蓉也一定能。从原凶这个关节开始突破的话,后面的事应该会好办得多。
我渐渐把全部注意力放到那个最想不通的环节上面,认为“上帝之手”一定有一种至今为止不被人理解的、也许可以称得上诡异的方法,将选择出来的人渣替代品,“变”成了他们痛恨的仇人,也就是梁宝市那起连环命案的真凶,一个反社会人格的变态杀人狂。
“变”这个字是眼下我所能够选择的最恰当的了,单独一两个人也许可以做到将仇恨转移到完全不相干的人身上,但要很多人都这样想,是非常困难或者说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真的有一种办法,能将一个陌生人,切切实实变成他们切骨仇恨的人。
如果这种方法不是催眠,还能是什么?
我又联系庄静很多次,她的手机永远是语音信箱,留了言也不回电话,就好像死在哪里还没被人发现似的。我打电话到她单位里,接电话的人只告诉我说庄静医生不在,别的再问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既然她单位的人对接到他她的电话没有不寻常的反应,至少她应该没出什么意外,很可能是出差或者参与某项比较重要的会诊之类的事务去了。
另外,我已经察觉到我被人跟踪了,而且不止一个人。
那些跟踪调查我的人做得极隐蔽,不提起十二分警惕真发现不了。我知道肯定是江城那边的警察,楼明江把我的情况以及我们那天的会面报告给了他的上司,对一个触及到密案深处的人,他们肯定要详加调查弄清来路才会布置下一步路数。
之前楼明江说如果那些调查我的人让我觉得为难的话,可以跟他说。但几天下来,没谁为难我。他们顶多只是不远不近跟踪观察。我想他们肯定已经对我的身份做完起底调查,已经发现我是个来路不明的人,是个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掉的人了。
这天在局里,别人都出去忙了,就剩我跟老懒两个呆在三楼专案室里无所事事。
我坐着喝茶,他交抱着两臂赖在椅子里睡觉,脑袋歪在一边,两条腿分得很开,睡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突然有点看不下去,走过去踢他一脚,阴着脸问他为什么自作主张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代芙蓉。
他睁开眼睛“啊”了一声,然后糊里糊涂“哦”了一声,马上又歪头睡过去了。
我不甘心,又踢他一脚,问他江城那起“人皮X案”到底怎么回事。
他一动不动跟我装死。
我正在想要不要找根针戳他一下,突然听见外面走廊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喧哗声,有人尖声喊付队长,有人找懒副队长,白亚丰却是提着嗓子喊我,妮儿,妮儿,妮儿你在哪!
我狂奔出去,与此同时老懒也从椅子里弹起,炮弹一样射出了门,敏捷程度让我觉得他一直闭目养神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等着命案再次发生。
真的又有命案发生了。
就是代芙蓉说的那桩“桥桩案”。
案子发生在离乾州城区较远的一个农村里,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接到报案就出发去保护现场和取证了,原本不会这么快提交到市刑警大队来,因之前我把代芙蓉跟我说的情况告诉过老懒和付宇新,他们瞒着刘毅民偷偷做了些布置,所以案件一发现,就有人给他们打了电话,立刻汇总。
还有一个重要的情节。
最先赶到“桥桩案”现场的乡镇派出所警察中,有个年轻的警察在确认尸体以后突然发了狂,非要见市刑警总队的领导,现在人来了,所以外面吵吵嚷嚷吵吵嚷嚷一团乱。
老懒嘱咐下面的人把那个见过现场的姓邓的警员从接警大厅转到楼上会客室里,然后打电话叫付宇新和刘毅民等人赶紧回来。
等他们回来的时间里我们把最新这桩案子的初步现场勘查报告和照片都看了几遍,并且马上吩咐人跟梁宝市那边联系看是不是有一桩相同或者类似的旧案,请求把案情报告传过来。
这桩案子,受害人溺水而亡,相比前面几桩,好像平静得多,但也是受够苦头的。凶手在深夜时分把他绑在一座废弃老木桥下的桥桩上,上半身露出河面,嘴巴用胶带封住。河的上游是蓄水坝,每天天亮之前会放一次水。上面一放水,下面就会涨潮,受害人在黑暗里面,忍着春寒料峭里刺骨的冰冷,一秒钟一秒钟等着自己受死的时间。
这里面的艺术美感,是把受害人绑成了耶稣受难的样子。
这些跟代芙蓉说起过的发生在梁宝市的旧案一致。
死者男性,六十五岁,众人口中的人渣败类,十里八乡凡知道他的人都说不出他的好话来。据说从年轻时起就作恶多端,坑蒙拐骗偷抢打砸,没有他不敢的不会的,最可恨的是他居然很有分寸,干违法的事,但不犯大的,派出所几进几出,顶多罚点钱关几天,又大摇大摆接着出来干,谁都拿他没办法。后来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力气活干不动技术活干不了,就开始玩碰瓷。他老家所在附近的几个村庄和乡镇都是他的场子,随便捡个路口躲旁边候着,看见速度合适的好车就往上撞,揪着人家讹钱,几年时间里赚进十几二十万,恨得人咬牙切齿。有次讹得对方跟他拼命,把他打进医院然后逃得没踪影。饶是这样他也不收心,伤好出院继续为害一方。附近几个乡镇的官员和派出所所长提起他没有不头疼的,只盼他赶紧老死。
我听见一起来的几个警察在旁边窃窃私语讨论这个死者,说这下好了,谁也不用为他的事头疼了,估计这会有人正沿街放炮奔走向告庆祝这一难得的盛事呢。
听到这些话我突然觉得这案子发展到后面恐怕会很难处理,民间的声音虽然杂,但支持“上帝之手”的舆论非常强大,并且呈上升趋势,现在渐渐连警察内部都有了这种倾向,凶手落网的话,在审判之前,可能会引发动乱,游行请愿什么的,绝对是大麻烦。
说不定这也是“上帝之手”刻意安排的,万一逃不掉,最后借用民间舆论和请愿来逃脱死刑。
狡猾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