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成健的意思,刚才我说我的爷爷失踪了,又说他的失踪可能跟成冬林的案子有关,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说我并没有撒谎,但明显是故意误导,从他的角度理解,我是在怀疑他父亲杀了我爷爷。
从成冬林说的话可以判断出,第一,他知道他父亲是个变态杀人狂;第二,他还知道成冬林杀了人以后都会从被害人身上取一把钥匙作纪念品,并且,他曾见过那些钥匙。
但这些都不重要,我不是要定成冬林的罪,我是要查他犯下的罪为什么会导致后来的这一切,导致一张巨大的网步步紧逼地围过来,我想知道这里面的关键到底在哪里。
我跟成健说我见过那些钥匙,没有我爷爷的。
他听了,茫茫然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说完,垂下头,一脸疲惫地盯着大理石地面看。我觉得必须趁热打铁继续追问下去,不能任他沉默。我了解这类眉眼间结阴郁之气的人的性格,他们受过太多伤害,对这个世界充满警惕,把自己活成只乌龟,套着厚厚的壳小心翼翼占据自己一方天地,不伤害人,也不想被别人伤害,稍有风吹草动就把脑袋缩进壳里去,所以我得抓紧时间,趁他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之前再了解点什么。
我小声地问他能不能给我讲讲他父亲的事。
他全身颤抖一下,本能地把肩膀缩起来,好一会才闪烁着目光问我有没有骗他。
他警惕地问:“你真的不是警察吗?你不要骗我。哦,你是记者吧?你是记者对吧?只有警察和记者会对他的事这么感兴趣!”
他生气了,说着说着就起身想走。
我不得不再次拽他的袖子,然后赌咒发誓,说真的没有骗他,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记者,我爷爷真的失踪了,如果有一个字撒谎就不得好死,出这个门就被车撞死,什么什么的说了一大堆。
还好他吃这套,信了,一咬牙,看着我说:“换个地方讲话吧,这里人多嘴杂的。”
我让他等我一会,然后打电话给小海叫她到大厅这里把代芙蓉带走,好生看着,别让他出事。
小海很快就来了,代芙蓉乖乖地跟她走,一步三回头,很担心我会出事的样子。我隔着人群朝他笑,挥挥手。
我带着成健走到外面找家饭店要了个僻静的包厢点了两壶茶,这个时间不是吃饭的点,饭店里没人,清静得很。
我们面对面坐下,他盯着桌面说:“我跟你说的话,你不能录音,我以后也不会上法庭作什么证,反正出了这个门,今天说过什么我都不会承认了,想定我爹的罪,叫警察自己去想办法。”
我点头,心想定不定他的罪还真不关我的事,况且他的罪早就被人定了,还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执行掉九次死刑。
成健观察斟酌几秒钟,决定相信我不会给他带去任何麻烦,才终于慢慢把他经历过的和知道的事情都告诉给我听。整个过程他都低垂着目光,神思恍惚,仿佛又经历了一遍从前的可怕岁月。
而我,根本就是听了一部好莱坞犯罪电影。
他说得很流畅,一点都不犹豫。我想他肯定早就想对谁一吐为快了,藏在肚子里实在太压抑,把性格都压扭曲了。
简单点概括,成冬林是严重心理变态,面对社会一副嘴脸,回到家里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妻子和一双儿女饱受精神和身体各方面的摧残,咒骂、威胁、各种各样的指责,后来发展到动手,最先遭殃的是母亲,接着是妹妹,他说他十二岁那年,亲眼看着年仅六岁的妹妹被父亲从六楼阳台上扔了下去,当场摔死,最后却以意外坠楼了事。他说只要父亲在外面碰到不如意的事情,他们就逃不了要吃苦。妹妹死后母亲就病了,没熬多久,撒手人寰。剩下他命硬,一天天一年年扛到初中毕业找了份苦工,勤奋加努力,函授大学文凭,进了现在的单位,终于苦尽甘来。
他说他离开父亲家到现在有十几年了,只回过一趟,唯一的一趟,是回去拿母亲和妹妹的遗物,想留个念想。他凑准成冬林上班的时间回家去,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尽量挑不起眼的物件拿,两张小幅的黑白旧照,一方母亲亲手绣了花的手帕,还有妹妹一个红色小蘑菇形状的发卡,扔在五斗柜的抽屉里,不知道怎么的成冬林居然一直没扔掉。
有一只红木朱漆首饰匣,是成健母亲生前珍爱的,他也想拿走,找了很长时间才在床底下找到,里面装了几把钥匙,大大小小都有,其中一把上有些黑色的污渍,他后来猜测是血。他知道父亲有收集钥匙的习惯,匣子里的钥匙肯定是他特地放着的,如果把匣子拿走,他准没好果子吃,搞得不成冬林会闯进他现在好不容易平静稳定的生活,把一切毁掉。所以他只能把匣子推回原处,然后就发现了一堆血淋淋的衣物。
“血还没有完全干,呛鼻子的腥味。”他说。
他吓坏了,赶紧逃回自己家里,好几天缓不过神,他特地留意报纸和电视新闻,知道就在他回父亲家取东西那天的凌晨时分,天没亮的时候,效区田里发生了一桩可怕命案。
成健说:“我肯定那个人是我爹杀的,但就是没勇气告发他。警察一点用都没有,根本不能指望。如果我去告发,回头他无罪释放,那么就该轮到我死了。那老畜生没人性,不会顾念血脉情份,肯定会把我弄死的。我不想死,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好不容易结了婚有了孩子过上了正常的生活,我不想死,而且,还会连累老婆和孩子,我宁可当什么都不知道。”
成健在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就好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自言自语。
说着说着,他突然空茫地笑起来,大概是想到成冬林现在的下场,再不需要提心吊胆了。
在我的恳求和耐心等待下,成健又说了一些关于他父亲成冬林的事。
他说:“后来,大概是两年多前吧,有个女人突然跑来找我打听我爹的事,他在哪上班,会不会开车,脾气好不好,跟家人的关系怎么样,母亲是什么时候什么病去世的,问了一大堆。我就知道,她肯定是在查命案,肯定我爹犯哪件案子的时候露破绽,把警察招来了。我不能说。除非他死掉,或者坐牢了,或者像现在那样遭天谴了,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把那女人打发走了。”
我集中全部注意力听,眼神显得有点凶。
他避开我的目光,继续说:“谁知过了不久,又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也是问差不多的问题。我烦,统统给骂走。心里不踏实,老觉得要出事,所以申请外调,带着老婆孩子出去躲了一年多,才回梁宝市不久,又有陌生人来找我打听我爹的事,我统统不理,没话可说。接着就是前阵子,警察突然找我,说我爹失踪了,我不想管。后来警察又找我,说我爹找着了,叫我来认,我是真的不愿意管,管他是死是活!别来烦我就行!打电话给我那个警察不是东西,撂狠话,说我不配合警察办案的话,就让单位停我的职。我不信警察真能干出这种事,还是不理。可他们不放过我啊,愣是找到我单位里去,我要是再不来这一趟的话,日子没法过了。”
到这里,整个故事算是全部讲完。成健再次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那种笑容有点像失魂的人,特别诡异。
我把他讲的这些整理了一下,基本都在推算之中。他说两年前,有三个人分两拨先后去找他询问成冬林的事情,第一次是单独的一个女人,第二次是一男一女。
我问他第一次去找他的女人长什么样。
他说:“过去两年多了,而且当时也根本没仔细看,哪里还记得住。”
我叫他仔细想,他也不想,马上半笑不笑回答说:“是个挺漂亮的女人,身上一股烟味。”
我从手机里把黎绪的照片调出来给他看。
他认真看了两眼然后点头:“对,是这个人,我记得挺凉的天,她穿了条长裙子,大花大绿的,头发绑成麻花辫,耳朵上戴了两个大圈圈的旧银耳环。”
是黎绪没错了,那对旧银的大圈圈耳环我那天见她戴过,还笑话她,问她是不是祖传的。
我再问后来去的两个人长什么样,有没有留名字。
他说:“没留名字,压根没听他们讲话就轰出去了。女的没什么印象了,就记得头发很短,跟男孩子一样,要是不说话,乍一看挺像男孩子的,哦,皮肤特白,白得有点不正常。跟她一起来的那个男人我印象倒是挺深,瘦高瘦高的个,竹竿一样,前面的头发很长,斜斜削下来遮住半张脸,所以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脸形很尖,锥子脸,没什么表情但看上去还是有副凶相。”
我感觉我的脑袋轰的一下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