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坤当时看着黎绪的目光里面百感交集,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但黎绪完全视而不见,就跟见到个有些日子没见的普通朋友一样,没什么表情,连笑容都没给一个。
黎绪说她是心肠冷硬的人,对她来说,分手就是分手了,没那么些欲语还休欲言又止,她不是那种牵来绊去的娘们性格。
她这决绝,反倒衬得常坤有点娘们,儿女情常斩不断理还断的。
在我眼里,常坤真是深情用错了人,爱谁不好,偏要爱这么个破娘们,能有什么好下场。
当时黎绪提出要看陈家坞的材料,常坤想都不想就否掉,态度很坚决。黎绪料到他会这样,所以表情都不动一下,转而跟他们讲了昨天晚上在程莉莉家发生的事,从看她拍回来的照片到后来闹的那一系列乱事都讲了,然后问他们能不能安排个把人密切注意或者说保护下程莉莉,她说她觉得不对劲,觉得程莉莉可能会有什么危险,但又不确定危险会从哪里来。
黎绪说这些话时都看着老苗,说完还温柔地笑了一笑,补充说:“当然也可能是我多想了,但愿是我多想了。”
然而常坤接下来的一句话使她大吃一惊。
常坤说他们已经安排两个警员替换掉物业公司的保安对程莉莉实行二十四小时关注了。
黎绪越发觉得不对,问他为什么这么安排。
常坤定定地、沉默地看着她,不回答。
黎绪搁下茶杯站起身严厉直视他的目光,再问为什么。
他有些回避地说:“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统一安排。”
黎绪是何等样聪明的人物,马上想到了原因,问是不是死亡事件不局限于陈家坞的村民,而是所有到过陈家坞的人都有可能会死。
常坤犹豫再三才点头:“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她便猛的又想起程莉莉那双手,寒彻入骨的温度,还有她衣领上发现的那根长得叫人心里发怵的头发,前后事情几下一联系,感觉就越来越糟,心想,事情真是要不好。
对话到这里,常坤就想安排人送黎绪回去,黎绪有底气,嘴上就不强求,只慢慢慢慢从包里取出昨天晚上在程莉莉风衣领口发现的那根头发,再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递给常坤看。她把动作放得如此缓慢,是想看清楚常坤脸上的表情变化,想从中分析出,头发与命案是否有关。
现场情况不仅给出了她明确的答案,还是个最糟的答案。
常坤和老苗还有石玲一看清楚那根头发,全都在霎那间惊慌失措,脸色变得惨白,石玲还用力捂住了嘴免得尖叫出声。常坤像发了疯一样朝黎绪吼:“你也到陈家坞去过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黎绪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问他,现在能不能让她看陈家坞的材料了。常坤跟老苗又吼了几声,黎绪半点不为所动,只等最后答复。他们拗不过她,面面相觑之后,叹口气,带她去另外一栋办公楼。上楼梯的时候,老苗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的衣袖,问她头发到底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她压着声音实话实说,在程莉莉的风衣领口上发现的。说完看着前面常坤的背影笑了笑,尽里很慌张,觉得程莉莉会出事。
同时她觉得,自己也可能会出事。
她这是在利用常坤他们对自己的深切关心硬生生把自己往火坑里面推,真是贱透了。
四年多以后的现在,黎绪坐在我家里把四年前的事情从头给我们讲来时,撇着嘴直骂自己贱,说如果时光能倒回去的话,管陈家坞死多少人,她都不会往里面掺和。
可我知道,就算时间能无数次往回倒,她也都会掺和进去,因为有太多复杂关系了,她曾经的恋人、待她如父的老苗、最好的朋友和最好的同事全都掺和在里面,更何况,还有她的亲生父亲。所以,唯一能够让她摆脱这件事情的办法大概就是死亡,可偏偏她历尽劫难都活了下来。
人的命运,真是奇怪。
黎绪说那天常坤和老苗领她走上三楼的时候,她就知道,这回真的是摊上大案重案了。楼道里面来来往往的警察都脚步匆忙混乱,看见常坤就跟他汇报和请示,内容涉及尸检、药检、请求援助、监控等等等等方面。局里还腾出了偌大一间会议室做专案室用,这面墙上挂了陈家坞村民居住房屋分布平面图,那面墙上贴满陈家坞村民的照片,会议桌上横七竖八一片狼籍都是材料,案件报告、验尸报告和笔录什么的,和现在我家的书房差不多乱。
常坤叫石玲把黎绪手里的头发拿到鉴证科去,那个温顺乖巧的女孩听话地照做,用戴着手套的手接过头发,放进鉴证科专用的塑胶袋,凄怨地看着黎绪的眼睛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表情里写满担忧。
黎绪就说了是从程莉莉那里拿来的,风衣后领的标签处,程莉莉自己应该还不知道。
石玲咬住嘴唇扭过脸去看常坤,常坤眼里一片荒芜,是那种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情绪的荒芜。
然后常坤从桌上乱摊的资料里面找出几份来递给黎绪,说:“陈家坞几起命案里确实出现头发,跟你拿来那根差不多,又长又黑。这些是头发的材料,检测报告、照片。你先自己看一眼。”
检测报告密密麻麻都是专业术语还混合着繁杂的英文,根本看不懂,所以撩了两眼就扔下了,照片倒是直观得很,她拉过把椅子坐下,一张一张仔仔细细观察过去。
七张照片是三具不同的尸体,每张都是局布特写,都能看到画面里一根或者两根清晰到几乎触手可及的黑色头发。也就是说,起码在三场死亡事件中都出现了这根意义不明的黑色头发,其中一具尸体就是昨天中午死亡的于成林。黎绪问另外两个人是什么时候死的,常坤回答说一个是十天前,另外一个是六天前。并且告知说头发是百分之百的真人头发,只是情况有些古怪,所以送了样本到省城去化验,要七天以后才能出结果。
黎绪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在每具尸体身上、或者旁边的什么地方,都应该有这么一根头发,作为标记一类的意思。”
常坤点头:“想过,也仔细找过,但有些命案现场确实没有。之前镇派出所没有太重视,而且陈家坞太远,村民又根本没有保护现场的意识,几乎所有的现场都糟破坏,有几次尸体都被搬运过不止一两次,就算有头发也可能在移动中弄丢了。昨天我们都在山上,现场都差点不能保护,有的村民想帮忙,有的村民太紧张,造成很多混乱。但这也不能怪他们,事情发生实在太突然。”
然后他又想赶黎绪回去,既然黎绪没去过陈家坞,头发不是在她自己身上某个地方找到的,就没必要再担心她,所以几次要安排车子送她走。黎绪退让着跟他商量,说她只在局里看看材料,不跑到村里去,可不可以。
即使这样常坤也不肯,因为他太了解她一根筋的脾气,清楚只要让她参与进来,她一定会越钻越深,到那时再想把她赶回家,就不可能了。
两个人僵持不下,老苗打圆场,哄着他们出去吃早饭,聊起他想开间花店的打算,说已经在托人找店面,等退休就有事情做了。他说他不会做生意,如果黎绪愿意的话,到时候去帮他打点。黎绪满心喜悦地应下,倒不是因为她喜欢照管一间花店,而是因为那是老苗喜欢的事情,而老苗又是在奉承黎淑贞的喜好,黎绪觉得,只要老苗办理完退休手续,把花店开起来,他还是有希望变成自己亲人的。她太希望老苗做她的亲人了。他待她那么好那么好,填满了她对一个父亲所有的向往。
后来花店确实是开起来了,老苗看定的店面,倾注他大部分积蓄,可他没能活到花店开业的那天。黎绪说我有时候坐在店里,如果外面下雨,就会东想西想瞎想,想想老苗的灵魂会不会回来这里看看。
那天四个人在公安局对面的早餐铺里吃着早饭,石玲和常坤几乎从头到尾没说什么话,倒是老苗和黎绪有说有笑。然后常坤接了个电话,神情和脾气瞬间都奓了,连账都来不及结就叫老苗和石玲走,一辆警车叫嚣着停在早餐店门口,黎绪紧随他们后面扒着门想往上爬可是常坤不让,常坤吼着叫她回去,她不肯,还是死死扒住车门,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常坤说:“有个记者死了。”
黎绪的脑袋当场轰了一下,有种要死过去的感觉。
常坤赶紧解释说:“不是程莉莉,是电视台的一个记者。”
黎绪的心稍微往回落了点,但还是紧张得要命,差点站不稳,两只手却还死死扒着车门不肯放。
她得去看看,是哪个记者,又是怎么死的。
她还得看看,这个死掉的记者身上,有没有那种又黑又长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