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绪见我坚定,转着眼珠子想了想,觉得大概告诉我也不是什么坏事,或者迟早我也会知道,不如现在一吐为快,便点头:“行,说给你听听。你听说过百安制药厂吗?”
百安制药厂。
我好像听代芙蓉提过。
黎绪并不在乎我的答案,只自顾自说:“这家厂在五年前突然关闭了,是你爷爷失踪前两个月的事情。百安制药厂有明的一面还有暗的一面。明里就是生产普通的抗生素、胃药、感冒药一类,有两个制药实验室,十几个专家,一系列手续都很齐全,正规化操作。但暗中还研制些不普通的药,具体怎么个不普通法我不清楚,反正肯定是政策上不允许生产、市面上不允许流通的东西。有阵子我以为是毒品,后来细查起来好像不是,他们确实是在生产治病救人的药,只是用的原料来路不明,而且药效很难把握。”
我咽了口唾沫,想起以前我曾经对苏墨森做过类似这方面的猜想,只是猜得很模糊,没有像黎绪说得这么具体和详细,但我的猜测里面好像还有跟日本人有关的方面,黎绪却没提到,是我猜错了?还是她没查到?
黎绪说:“他们暗中研制的药物没有经过规定的临床实验就投入使用,虽说是小范围,但也是不合法的,据说治死过人,不止一例,却没掀起过任何法律纠纷和舆论风浪,因为前后都有人打点,不管什么情况都用钱和权压下去了。你懂的,就是那个‘上面’。”
说到这里,她伸出两个指头往上面指了指:“当时的‘上面’,最具体也是唯一能够查到的人,叫廖世贵,你肯定知道这个人,五年前‘廖家恶性凶杀案’闹得举城沸扬,负责侦办的刑警就是你那朋友的父亲,叫白刚,他在办那桩案子时负伤变成了植物人,没错吧?”
我不愿意听“植物人”三个字,但事实也差不多,所以阴着脸点点头,等她往下说。
她说:“廖世贵跟郑胤如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我一直也没查清楚,而且廖世贵死了以后,这个就不那么重要了。反正他们都是百安制药厂的负责人,好几年的时间里都保持着非常紧密的合作关系,郑胤如负责药厂暗中操作的那部分,也就是非法制造药物,并且联系医院寻找特定的病人进行试验,观察药物的作用和反应,一旦出现差错导致病人状况恶化,他就立刻消失,之后所有的事情都由廖世贵出面处理。”
我又咽了口唾沫,心跳得厉害,这些人,分明就是在拿活生生的人做他们的实验小白鼠。
这么一想,整个脑袋都炸了炸,差点站不稳。
要知道,廖世贵是研究中心的人啊,这么一来,我要怎么去判断那个传说中的“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的合法性、合理性和正义性?怎么去识别常坤、何志秦、丁平他们那些人的品行?
我想起那天在医院里看见林涯,他使眼色叫我不要认他,看得出很身不由己的样子,现在想来,似乎很说明问题。
他很可能被研究中心的人胁迫着在做一些非法的,甚至反人类的事情。
黎绪一边观察我的反应一边继续说:“先前,廖世贵被杀和郑胤如失踪两件事情之间我一直没弄清楚到底哪件在先哪件在后,直到认识你,看见你钱包里面郑胤如的照片,稍微问了你两句,才知道是郑胤如失踪在前,廖世贵被杀在后。廖世贵死后不久,百安制药厂起火,烧得一塌糊涂还烧死了几个守夜的工人,这条线索差不多就断了。虽然没有立案调查,但我认为,一定是人为纵火湮灭证据,再动用权力手段以失火了结。”
这时候代芙蓉也走过来听了,因为黎绪说的这些内容跟他的调查融合了,他也查过百安制药,也查过郑胤如。
黎绪朝代芙蓉揶揄地笑笑:“怎么,不抖了?枪呢?不玩了?难不成你真以我能杀她?笑话!”
代芙蓉没说话,脸色仍旧苍白,他看我一眼,在离黎绪最远的沙发里安静地坐下,有点惹不起躲得起的意思。
我看他不响,就替他向黎绪问了他最在意的那个问题:“你对那桩‘廖家恶性凶杀案’了解多少?”
她站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摇头:“不怎么了解,而且好像一直有误解。当时新闻里放出来说凶手是……是……咦,突然想不起那凶手叫什么名字了,前两天还……”
说到这里,黎绪的眼睛突然一亮,朝代芙蓉指了指说:“想起来了,叫代文静,杀廖世贵的凶手叫代文静。前两天我还在想这事情,怎么就这么凑巧,正好跟你一个姓,而且堂堂七尺男儿都取个娘们的名字,好笑死了,是不是‘代’这个姓氏有什么特别的讲究?非得颠倒着性别取名?我之前还在哪里看见一个女孩的名字叫代枭雄。”
她说着说着又笑,我拉拉她的胳膊,叫她说回正题,她这才抹着嘴说:“当时新闻里说杀廖世贵一家的凶手是代文静,我不怎么相信。因为我怀疑是郑胤如干的,然后嫁祸给了代文静,接着自己玩失踪,销声匿迹不见影。但自从听你说起你爷爷的失踪时间,再回头想了一下,就不对了。郑胤如失踪在廖世贵遇害之前好几个月。”
对苏墨森凶极了会杀人甚至吃人这点,我一直都不怀疑,但是在廖家的案子上却压根没怀疑过他。哦,那是因为我压根不知道苏墨森和廖世贵有那么深的合作关系。
我跟黎绪说:“小海看过一点‘廖家恶性凶杀案’原始卷宗的复本,凶手应该是代文静不会错,凶器、指纹、DNA都指向他,按现场情况看,他的目的是某样东西,因为廖世贵死活不肯交给他才杀人的,以当着他的面杀害他亲人的手段迫他就范。”
黎绪拧着眉毛发呆,半天才问:“是有预谋的吗?”
我点头:“应该是,去廖世贵家前应该带了迷药一类的东西,现场完全没有挣扎和反抗的痕迹。”
黎绪就不懂了,眉毛拧得更重:“既然有预谋,怎么还会留下那么多证据?这年头连农民犯罪都知道要戴手套,代文静不知道?”
我看代芙蓉一眼,见他垂着头,完全没有插嘴的打算,便自己回答黎绪的问题:“我也考虑过这点,也怀疑会不会是被人嫁祸的,但白老爷子和他搭档的报告以及一些别的情况又把这个怀疑推翻了。当时廖家楼下邻居听到动静不对报警之后赶到的两个警察一个从楼梯上去破门另外一个守在北阳台下面以防有人从防火梯那里逃脱。这边破门进去的时候,廖世贵还有一口气,指了指朝北的阳台还说了一个‘代’字,而守在北面那个搭档正好碰上从楼上逃下的代文静,两个人扯打在一起,虽然没抓住,但把对方弄伤,有血液和皮屑,DNA鉴定结果和代文静一致。”
铁板钉钉,杀廖世贵的凶手一定是代文静不会错。
黎绪听完,垂下脸,又拿出烟来抽,还给代芙蓉递了一根,点着以后没像刚才那样贪婪地吸,而是拿在手里看了一会才放进嘴里,疑惑地喃喃自语:“说不通啊,如果有预谋,代文静怎么会一点反鉴证的措施都不做?这年头傻子都知道有指纹这么回事啊。”
我也觉得疑惑,但并不太钻牛角尖。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说不准的,本来打算往左的突然往了右,本来打算打劫的结果却杀了人,本来活得好好的突然不想活了,什么情况都有,保不准代文静当时是气疯了或者太紧张了,才毫无预防措施就犯了案。
黎绪却钻在牛角尖里不肯出来,大概在她的人生经历中,所有事情都有逻辑可循,不存在莫名其妙的人和莫名其妙的事,特别像杀人这么重大的情况,所以无论如何想找出代文静的行事逻辑来。
我不理她,自顾自起身泡茶,一人一杯端到茶几上放好,这时候我才发现代芙蓉很不对劲,又颓丧又慌张,神情里还有些类似绝望的痛苦。他好几次偷眼看黎绪,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拿在手里的烟积了半截烟灰也不知道弹一弹,神经绷得很紧张。
我观察他几秒钟,突然间就明白过来了。
代芙蓉知道为什么。
他知道为什么代文静做好了谋杀的准备却在犯案的过程中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
代芙蓉知道代文静的杀人逻辑,而且也想说出来,正在那里默默酝酿要怎么开口才好,而且似乎马上就要酝酿好了,可这时候黎绪突然坐直身体,喉咙里面滚出一串脏话,起身上厕所去了。于是代芙蓉酝酿了一根烟时间的情绪,立刻消散,精神又颓了下去,他俯下身子清理落在地上的烟灰,两只瘦仃仃的肩膀一下一下耸^动。
我仔细打量并且思索一会要怎么让他自觉自愿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