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边指示一落地,那边丁平就啪地把电话挂断拆常坤的床去了,我身后的小海刹时明白我在说什么,也立刻抽出她那把从不离身的旧短刀冲进我的卧室里,问也不问,看也不看我,哗的把被子床单什么的扯起来往地上一扔,露出席梦思床垫,一刀插下去,沉闷极了的响声,接着便是稀里哗啦划动的声音,拆得又乱又狠。
老懒先揽了揽我的肩膀,然后走进去帮小海的忙。
我背倚着门框,只听动静,不敢看。我想象不出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我到底躺在什么东西上面做着我天真的不天真的梦。
楼下有喷雾的声音,是黎绪在那里喷消毒剂,然后她扶着二楼楼梯的扶手往上探,喂喂喂地喊,问我出什么事了。
我冷冷地说:“没事,你安份点呆下面别上来。”
她哦了一声,把脑袋缩回去了。
手机响,丁平打过来的,又是大喘气声,我几乎能看见他狼狈不堪拿着工具站在一间被拆得稀巴烂的房间里的样子。
他说整个床都拆了,床垫也划开了,没有问题。
我脸色刷地变白,踉跄着后退几步,背靠走廊的墙壁,说不出话,心想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难不成我猜错了?
难不成我们不正常的体能还有常坤的情绪问题,都跟那种叫“乣”的矿物一点关系都没有?
正发懵,我卧室里面两个人的动静突然停住了,也没人说话,寂寂静的有点诡异。
我叫丁平别挂电话,然后往卧室里窜,刚窜到门口,老懒突然扑过来一把将我拦住,用很锐很沉不容置疑的声音说:“知道有问题就好,别看了。”
我声音一颤,差点哭出来,问他里面到底有什么。
他不回答,还是试着把我往外推,架不住我力气比他大,两下一扒拉,我已经在床边了,白色席梦思被拆得破破烂烂,露出里面的棉层和弹簧层,乍一眼看去好像没什么问题,要凑到很近的地方,才能看见床垫的最下面有一些黑色的东西,一颗颗的、圆圆的、密密麻麻铺在弹簧下面,看着有点像我平常喜欢喝的珍珠奶茶里面的珍珠,泛着点光泽,像是湿的,再仔细看,一颗一颗仿佛在动,像在呼吸一样。
我没忍住,哇的吐了一地。
老懒把我扶到楼下卫生间里,让黎绪照顾我,然后自己上楼去和小海处理那些鬼东西。他把我的手机拿走了,代替我指挥起丁平来,叫他把床垫拆到底,再看看床板有没有夹层什么的。
丁平全照做,但他那边真的什么都没找到。
老懒呆了阵以后突然大声喊了起来:“被子!枕头!全都拆掉!”
于是很快,结果出来了。
电话那端的丁平把常坤床上的被子一拆开,黑色粉末便飞得满天都是。
他们怕有毒,立刻避到外面准备呼叫支援。
老懒接着电话跑下楼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想法,我还懵怔着,满脑袋都是刚才看到的画面压根说不了话,整个人呆呆的。
黎绪问清楚我们这一顿折腾的原委,低头想了想,夺过手机破口朝丁平吼骂过去:“妈的!你们都是吃屎的啊!”
那边一阵沉默。
黎绪压住脾气问他:“常坤这四年都没换过一床被子吗?”
丁平说:“不知道。”
黎绪又问:“他春夏秋冬都盖一床被子吗?”
丁平还是不知道。
黎绪再问:“这几年,是谁在帮常坤打理家务?!”
这回丁平终于知道并且也明白黎绪的意思了,急急回答:“钟点工。”
然后不等黎绪说话,他就骂人了,当然不是骂黎绪,是骂他自己,一边用拳头捶墙一边骂,大声嘱咐旁边的谁把门看紧了等他回来,谁也不准进里面,然后自己噔噔噔噔往楼下跑,跟黎绪说那钟点工一星期来一次,今天正好是她来打扫的日子,之前准备砸墙的时候她来过,被他打发走了。
黎绪骂了句脏话,把电话挂掉。
他们那边的事我们也帮不上忙,只能等消息,何况我们这边还有一大堆烂摊子。
老懒回楼上把我的冬被秋被和夏被也都拆开看过,倒很正常,没粉末也没别的东西。但终究不会再要了,就和小海一起连床带床垫带四件套什么的全都一股脑儿搬到外面去,一直搬到离家有好两千来米远的田中央,泼上汽油架起把火烧了。好在周围本来就没什么人烟,又是农村,烧麦秸杆之类的事情经常有,所以没引起注意。
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一直蜷缩在客厅沙发里,不闻不问,连看都不看一眼。按理说不管怎么样应该嘱咐他们把床垫里的东西弄点出来装好,以备日后万一需要检测或鉴定的时候拿来做样本用,但我一想起那密密麻麻的一堆,头皮就开始发麻,根本说不出口,只能随他们烧掉,一了百了。
床垫搬到院里的时候,黎绪出去看了一眼,皱着眉头回来跟我挤坐进沙发里开始抽烟。
黎绪一根香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哪根神经不对,突然伸手夺过来往自己嘴里塞,深深吸进一口,呛得眼冒金星。她冷着脸夺回去,说:“不会抽就不要瞎耍酷,又不是什么好玩意。”
我听她语气不善,有点奇怪,看她一眼,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她肯定因为我学她抽烟的举动想起了石玲,石玲出事前那阵压力特别大,也跟着他们抽起了烟。
又呆默地坐了几分钟,黎绪突然歪着脸没头没脑笑了一声,用脚趾头蹭蹭我的腿:“哎哎哎,跟你说个事。”
听她的语气就知道不会是什么正经事,所以不作什么反应。
她不管我有没有反应,自顾自就说了:“我小的时候有一年,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吧,记不太清了,反正我妈带我去乡下,借住在一户农民家里,可能是亲戚也可能不是,太小,不记事。我这人吧,从小性格就古怪,十分讨人嫌,也不知怎么的就跟那户人家的小孩子打起架来,我妈气极,两个巴掌直接把我扇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周围黑漆漆的,一点光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吓坏了,就哭啊叫啊闹啊,没人理。我跌跌撞撞在漆黑里摸索,摸到好多奇怪的东西,有软的有硬的,有湿的有干的,小孩子也是有想象力的,我当时怀疑我是不是被什么怪兽吞到肚子里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歪着脸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她就是把我扔在西瓜地里农民用来看瓜用的小茅屋里呆了一夜。”
我想象那种荒凉寂静,那种孤单无助,整颗心都抽起来了,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子,作母亲的怎么可以残酷到这样的地步。
黎绪还在笑,似乎是已经完全释怀了的样子,说:“其实吧,这件事情我早就忘记了,只隐隐还有点印象,特别一到漆黑的环境里,就会紧张和恐惧,要拼命忍着才能不尖叫出来。还是后来陈家坞案件结束后,江城公安局统一安排强制性的心理干预,在心理医生辅导下才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有过那么件悲惨的事,所以我觉得心理学真的特别神奇。”
我伸出手摸摸她的脸,好心疼。
我问她恨不恨黎淑贞。
她说:“恨,怎么不恨,恨死了,恨不得她死。”
我问她:“既然恨不得她死,现在她被人绑架了,你为什么还拼了命要去救?”
她说:“操,因为她是我妈啊。我不救我就成了十恶不赦大逆不道的人了,以后还有几十年呢,这包袱我可背不起。”
我说:“可你这么个救法,容易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她很洒脱地笑,说:“那正好,替她把命丧了,我就不欠她了,下辈子换个妈,过我的好日子去。”
我忍了忍,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就往下掉。她伸过手来替我擦眼泪,好声好气地笑,说:“你哭个屁,那又不是你妈。”
我说:“我也可怜,从小就没妈,连面都没见过。”
她想了想,安慰我:“不可怜,只要你妈也掺和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我们就迟早能把她找出来。到时候看看,是好妈呢,咱就认,共享天伦。要不是个好妈呢,就不要,咱姐俩组个家,好好过日子。”
我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但还顺着她的话题聊:“还要带上小海,小海也跟我们一起过日子。”
黎绪就骂了:“呸,你家胖子有心上人,还顾得了你?”
我噗地笑出来:“也是。”
想了想,又问她:“那你妈怎么办?你把她救出来以后又不管她吗?”
她很认真地点头说:“嗯,我想好了,救她出来以后,她要是自己能过日子呢,就让她回江城自己过日子去,米兰会陪她,我妈对米兰倒是一直很客气,从来不说重话狠话,所以她俩一起过日子我能放心。如果米兰嫁人去了呢,我就把我妈送到养老院里去,我拼死拼活救她一场,再花钱让养老院奉她终老,良心上过得去了,别人也休想骂我不孝顺,就这样。”
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