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绪想到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于天光恐怕知道世界上存在一个特殊的研究中心,跟从前的长生殿差不多,他怕说得太多把自己的身份暴露然后被抓回研究中心去当实验用的小白鼠,他过过那种生活,当然不会愿意再过,所以选择隐瞒然后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别人。
再还有就是当年黎绪外婆家五条人命,也许由他而起,他怕说得太多,暴露旧案,就没法再继续保护家人。
总之所有七七八八的理由加起来,于天光真的不能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警察。
四年后的现在,黎绪非常理解他。
可是四年前黎绪只能从一些旁证和自己的直觉来相信于天光的无辜,可惜不管她怎么竭力排除于天光是凶手的可能,付宇新也还是不全部采纳,顶多只作参考意见,最终仍是怀疑并盯紧着于天光,当然其他村民也还需要分析,他认为戴明明肯定不是凶手。
他说:“资料、照片、笔录等各项记录都显示,4月1日那天于成林死亡以后戴明明是在现场,但根本没有靠近尸体,也就是说,即使她有下毒的时间,因为毒可以在任何时候下在于成林身上,但是她没有往尸体上放头发的时机。我仔细看过照片,于成林尸体上发现的头发,是在他倒地断气以后才有人放上的。他身体刚出现不适的时候也有拍下照片,但没有头发。所……”
黎绪伸出一只手打断他,叫他等等。
“等等。”她说。
黎绪发现她疏忽了这一处细节,头发放置的时间和有这个机会的人,就像付宇新刚才说的,4月1日那天中午,于成林身体刚刚出现不适,旁边的记者就开始对准他狂拍照片,虽然在后来的混乱和推搡中很多片子都拍废了,拿相机的人还摔了一跤,没有能够完整记录,但很清楚的一点就是最初的时候,于成林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头发,头发是他倒地身亡以后才出现的。这其间二十多分钟里,有一个警察和四个村民在他身边。
那四个村民是于天光、于国栋、梁玉米还有于苏州。
陈乔斌不在。
陈乔斌那天在死亡现场出现过,但他是在于成林死掉以后,甚至连常坤他们都赶到现场以后,才出现的。他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尸体。所以分析起来,他跟戴明明的机率相近,即使有机会对于成林下毒,也没有机会在他身上放那种在好几个命案现场都出现过的头发,陈金紫玉的头发。
黎绪突然就迷茫了。
这里突然卡住,然后焦点移到女鬼的头发上面。
对于连环命案,哪怕付宇新和黎绪各自认定的凶手不是同一个人,但在态度上都是彼此很默契的。
可是在对待女鬼陈金紫玉的问题上,两个人却出现了很大的分歧。
付宇新并不认为女鬼真的是陈金紫玉,他说肯定是凶手的一个同伙,三不三闹出点动静来故布移阵转移警察的注意力。
黎绪试图把她的发现和分析一一讲给他听,却发现他对女鬼一点耐心都没有,甚至排斥。黎绪要是盯紧不放,非要讨论这个问题,他就要她从科学的角度解释一下,为什么七十多年前的人现在还能哭出年轻人的声音,为什么一个起码八九十岁的老太婆能把于国栋给杀死还劈成了碎片。
他板着脸说:“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你就不用跟我讲了。”
可黎绪的别扭劲上来了,偏不,偏要讲,她讲头发的DNA,讲于国栋命案现场的指纹,讲井边的脚印,讲啊讲啊讲啊讲,这是黎绪从不知道哪本书上看来的一种心理战略,揪着对方刻意回避的话题不停不停地讲,迟早能抓住对方的破绽。
她认为付宇新否认陈金紫玉存在的态度多少有点可疑,再突然想到之前那次楼明江给她的提醒,跟她说付宇新看上去不太像好人,所以现在无论如何都要试他一试。
结果,她把付宇新给逼急了。
付宇新听着听着黎绪的废话,突然目光一凛,反晃一枪,掉转矛头直戳黎绪而来。
他厉厉地问黎绪:“你以前来过陈家坞吗?”
黎绪当时就被他给问懵掉,同时心里更加确定,付宇新不是真的不相信陈金紫玉的存在,而是故意在回避。
她心里惊奇死了,还有点恐惧,不知道付宇新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是枪口终究掉转过来了,现在轮到付宇新追着迫着问黎绪问题,问连环命案发生以前她有没有来过陈家坞,或者,在陈家坞有没有亲戚朋友什么的。黎绪否认再否认。没有,肯定没有。命案发生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江城还有一个叫陈家坞的村。以前没有来过。绝对没有。
她几乎赌咒发誓。
虽然黎绪明白付宇新只是在使用他所受过的刑侦训练通过一再迫问然后从她的微表情中观察她是否说谎,但她还是感觉到一种没有信任的不爽,可细想起来也是自己迫他在先,所以真没什么好埋怨的。
付宇新终于确信黎绪没有对他说谎以后,才把他突然这么逼问的原委告诉给她听。
他说了一件跟于天光有关、也跟她有关的事。
一件让黎绪瞠目结舌的事。
从专案组驻村那天起,只要逮着机会,付宇新就要想办法监视于天光,他从一开始就怀疑他,没有一分钟松懈过。他说哪怕到现在都怀疑,之前黎绪替他辨解的话并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何况她自己对陈乔斌的怀疑也出现漏洞。反正驻村这些日子里,付宇新没少监视于天光,可惜于天光太警觉,警觉得要命,跟丛林野兽似的,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有察觉,而且他似乎也发现自己被监视了,有时半夜里会突然溜到外面绕自己的房子走一圈看看是不是有人。付宇新跟他之间差不多能算是斗智斗勇,并且付宇新是越挫越勇,监视的手段越来越狠,发展到后来他干脆趁于天光不在家的时候非法入室躲进他房间的床底下进行监听,这就是他跟常坤几次大吵的原因,常坤不允许他这么做,一是危险,二是违法。可付宇新偏要这么干。
然后有一天晚上,就是黎绪身体出现B类死亡症状被送下山隔离的第二天晚上,付宇新藏在于天光的床底下,听见他房间里电话响,于天光下床接起,喂了一声以后,叫对方等一下,然后搁掉听筒把屋子里所有的灯打开,又到外面绕房子转了一圈,确认自己没有被监视和被窃听以后,才回房间接电话。付宇新躲在床下听见了全部的电话内容。
那通电话说的是黎绪的事情。
付宇新不知道电话那端是谁,只知道肯定是于天光很关切的一个人,他在电话里笃定地告诉对方说“她不会有事的,我拿我的命保证她不会有事,她就是感冒了,不会有事的!”说完又柔声安慰对方几句才挂掉电话。
付宇新说虽然于天光没有明确提到黎绪的名字,但是综合当时所有的语境和现实情况,再联系他平日里碰见黎绪时看她的目光总有点古怪,认定除了黎绪真的不可能有别人。
黎绪虽然嘴上跟付宇新抬了几下扛,但心里也清楚,于天光在电话里提到的人肯定是她不会错。
于是自然而然的、水道渠成的,她跟付宇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父亲在她生命里的缺席,母亲的暴虐和冷漠,不停搬家,艰难地跟石玲维持友谊,这么多年不快乐的时光。继而说到托常坤查找生父的下落,却发现他们的户籍资料存在很多看上去好像是“巧合”的丢失。接着何志秦从银行那边查到,每隔半年都会有人用假名往黎淑贞的账户里打钱。
听到有人用假名往黎淑贞账户里打钱这一节,付宇新的眼神突然炸亮了一下,黎绪敏锐地捕捉到然后刹住话头问他怎么了。
付宇新有点激动,把刚才她说的话换成问题重新来了一遍:“每隔半左右汇一次款?用假名?”
黎绪点头。
付宇新再问:“汇款的地点呢?”
黎绪答:“何志秦说从很多不同的地方汇过来,有远有近。”
付宇新拎起电话听筒塞进黎绪手里:“快,给何志秦打电话,叫他查一下汇款地点具体是哪些城市。”
黎绪马上照做,那边何志秦也立刻有回复,说每次汇款的时间大致都相隔六到八个月左右,也有几次隔得比较久,地点包括浙江杭州、江苏常州、上海、BJ、天津、宁夏、甘肃天水、乾州、梁宝市、江城。最近三年比较集中的汇款地点都在江城附近的几个大小城镇,没有远的地方。
付宇新目瞪口呆,渐渐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地狱鬼火般跳跃的光芒,烧得五官都有点变形。
呆了好半天,他才尽可能平静地开说:“黎绪,往你母亲账户里打款的人是不是你父亲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于天光不会错。”
他的语气非常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