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玲的父亲那时已年近六十五,退休在家,他从刑警大队的队长,做到公安局局长,再升到省厅当副厅长,退休以后养花养鸟养狗,风云半生,晚年理该安定,没想到现在要为唯一的女儿操碎心。
他的女儿进了陈家坞专案组,扎进了村里,他很担心她的安危,必须找个了解内情的人问问案件细节,他自己是个老警察,现在怀着私心,自然不能去局里问,所以来找黎绪。
石叔叔在确认死亡名单中有一个艺校女大学生和一个电视台记者以后,脸色当场就不对了,如果死亡不只针对陈家坞的村民,那么,警察也有沾染的可能,他立刻要黎绪想办法把石玲劝下山,他不能让自己唯一的、而且性格绵软的女儿去冒那么大险。
石玲是主动要求进组的,不是局里的安排。
他说以前石玲都很听他话,一直都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可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吃了秤砣一样非要进专案组,怎么说怎么骂都不听。他觉得肯定有什么原因在,所以来问黎绪。
可是黎绪也不知道。
那时候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怎么可能会想到石玲暗恋常坤这种事?她真的没有想到。我觉得,一个人的脑子总是有限,在某方面高了,在另外一方面相对就会低下去。黎绪在调查各种事情或案件这方面很在行,在爱情方面有时却会犯糊涂。她完全没有想到石玲跟之前谈得好好的男朋友突然分手就是因为她暗恋常坤恋到了发疯的地步而正好常坤跟黎绪也分了手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有机会了。
常坤作为队长,是骨干人员,势必得进专案组,石玲为了和他并肩,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硬是挤进了组里。
当时黎绪真的没有想太多,她看着石叔叔满面愁容,心里面在想,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讽刺呵,当年我想考警校,黎淑贞死活不让。石玲想考幼师,结果却屈从了他父亲的愿望。如今这个男人后悔了,痛苦了,甚至感觉有点生不如死了,可是又能怎样呢?
黎绪答应石叔叔去劝劝石玲,同时也安慰他,说:“未必进村就真的会有生命危险,这些日子去村里采访的记者和好事的网民、办案的警察还有医务人员等等,进进出出不知道多少,基本都活得好好的,还有从陈家坞搬出来的村民,大部分也都没事。可见相对来说概率还是比较低。如果真的是谋杀,不管凶手是什么人,总该有个明确的动机才对,无动机杀……”
她说着说着,自己就有点恍惚了。是啊,动机,既然心里认定是谋杀,就应该考虑凶手的动机才对,可之前居然没有仔细想过。事情太多,闹得眼花缭乱,根本都还来不及推敲到全部。
黎绪现在唯一能够拿出来进行分析的,就是死掉的那个实习记者田明,他的同事说他在村里采访的时候,打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这会是动机吗?她觉得是,否则他一个外来者,凶手为什么要盯上他?
然后她感觉到一点模糊的线索,像幽灵一样在她脑子里窜却抓不住,特别痛苦。
石叔叔看出她正在用力思考,所以慢慢喝着茶不打扰。
黎绪想了一会,发现实在抓不住那缕灵感以后,干脆先放弃,转而问了石叔叔另外一个问题:“有件事我想不太明白,既然陈家坞死了这么多人,为什么不直接把村民遣散下山?之前我听他们说村里但凡有点经济能力的村民都已经搬到外面各谋生路了,那么留在山上那几户,应该都是因为贫穷才不得不留在村里吧?这个问题应该很好解决的吧?”
石叔叔慢慢地摇头:“没这么简单,如果是谋杀的话,凶手现在肯定就在留守陈家坞的那些村民中间,如果把所有人都遣散下山,等于是把一个极度危险的连环杀人犯放逐到人更多的地方,这样绝对不行。”
黎绪点头,心想是啊,这样肯定不行。
石叔叔又说:“如果不是谋杀,而是某种特殊的、现今医学还不能够查出的疾病或瘟疫的话,事情就更麻烦了。”
是呵,如果真是瘟疫,可不更麻烦,甚至可能会失控。陈家坞多少人已经流窜到别的地方,又有多少人在这些日子里去过陈家坞然后又在别的地方奔来跑去。要真的是可怕瘟疫,那么应该可以约等于世界末日了。
石叔叔说对待特殊事件,会有不同的机构和部门启动相应的控制预案,既然现在只成立了专案组,安排部分组员驻村查案的话,事件就还没有严重到失控的程度。
这话听上去像是安慰,却不知道究竟在安慰谁。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了半杯茶的功夫,石叔叔再次重复之前的请求,让黎绪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他女儿劝回来。
黎绪应是应着,可心里真就一点把握都没有。她说石叔叔,玲玲一向听你的话,可这次连你的话都不听,怎么会听我的。这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石叔叔的样子简直要哭。于是赶紧又安慰又保证,说一定尽最大力。她有点奇怪为什么石叔叔这么个历经风浪的人,如今也分寸全失。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石叔叔终于平静下来以后,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有密封条的塑胶袋递过来给黎绪。
黎绪看着塑胶袋里的东西,感觉心脏都漏跳了好几拍。
是头发。
一根又黑、又长、又粗、又亮,盘成好几圈的头发,静静地躺在鉴证专用的塑胶袋里面。
石叔叔说:“从玲玲包里发现的。昨天晚上她打电话到家里让我帮她看看是不是把相机的备用电池忘在之前用过的那个包里了。我给她找电池的时候,看到这个东西。”
他的手在颤,声音也在颤:“前几天,听玲玲说,4月1号那天他们在尸体上发现很奇怪的头发,我当时就有点想法,觉得不寻常,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把玲玲弄回来,我只她一个女儿。我当了一辈子警察,为国为民操碎心,老天也没权力不让我自私这一回。”
事态可以说是相当急迫了,黎绪没再多说什么,前后一考虑,便开口问白叔叔借了三千块钱,而后两个人告辞,她进超市购置出门必须的洗漱用品、换洗衣物、烟、强光手电筒、防身匕首、大号行李包,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小物件。结完账后一骨脑儿塞进行李包然后寄存在超市柜台。
接着,她回家陪黎淑贞吃午饭,但并不表现得比平常亲密,也不为了掩饰什么而主动洗碗,她知道自己的智商多高当然也知道把自己生下来的女人观察生活有多细心,所以,一切照平常那样就行。
越平常,越不会露马脚,这是黎绪跟黎淑贞多年交手得出的生活经验。
下午一点她出门散步,从小区的后门直接走到马路上打车,除了手机,别的什么都没带,她不希望黎淑贞赶在她抵达陈家坞之前把她的计划毁掉,所以包和钥匙,身份证和银行卡什么的都没有带,这样,黎淑贞至少要到今天晚上,或者明后天,才会发现她不告而别上了山,到那时候,她人已经在陈家坞,想阻都阻不了了。
黎绪去超市取了临时采购然后寄存在那里的行李以后,再转身回马路打出租车,可惜很不顺利,因为陈家坞闹鬼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司机都惜命,死活不肯去,连着拦了四辆都拒载,到第五辆的时候,她也没耐心了,一屁股坐上车指了个方向叫司机把车发起来才说明目的地,结果司机愣住,一个急刹把车停在了路当中,非要把她赶下车,黎绪无奈,只好采取金钱攻势,一个劲往上加钱,再往上加,正好司机是个缺钱的主,所以终于谈妥。
一路上,司机不停跟黎绪聊关于陈家坞的话题,问了许多问题,并且不断试探着想从黎绪嘴里套点话出来。他不相信黎绪是警察,大概以为她是记者之类的。黎绪尽可能不搭理她,但是没想到,她却从那个出租车司机的嘴里,听到了一件让她觉得很不稳当的事情。
出租车司机告诉黎绪,一个多星期前,有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瘦瘦高高、戴金丝边眼镜、背着个大旅行包的男人,深更半夜坐他的车去了陈家坞,送到村口就让他回来了,给了八百块车费。
黎绪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那司机胆子很小,心眼倒是挺好。他把黎绪送到离陈家坞村口还有几百米路的地方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开,非要黎绪自己走过去,不过嘱咐说他会在原地等二十分钟,如果她在二十分钟内改变主意,他就把她捎回城去,不另外收钱。
黎绪淡然地朝他笑笑,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抬起手随便挥了两下,一去就没再回头。
我想象她当时的背影,心里有几分悲凉,有种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