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之前卜青莹就回来了，她过来找安静，问她能不能今天就帮忙讲讲那套数学卷子。安静说没问题，卜青莹就说要不去图书馆，这里没地方。

　　孔雪听见她俩的对话，就主动站起来，说她先和卜青莹换着坐一会。卜青莹就冲着孔雪客气地笑着说谢谢。

　　“哎，她今天这是怎么了？”卜青莹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座位那儿的孔雪，冲着安静小声问道。

　　“什么怎么了。”

　　“就是忽然很善解人意啊，”卜青莹笑着说这话时，又拿胳膊肘轻轻捅了安静一下，笑她明知故问。

　　安静说：“人都会变的么！她本来性格也不错啊，就是平时比较内向，不善于和人交流而已。”

　　卜青莹听她这么说，皱了下鼻子，没表示什么。她和孔雪高中三年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她们还是住一个大院的呢。平时上学放学的路上，遇见了就是互相点个头而已，有时甚至连头都不点，假装没看见。大院里也没有秘密，两家大人之间也有来往，她俩又是同学，却能做到没有任何交流。孔雪的姐姐倒是去过自己家，她是个性格非常爽朗泼辣的女生，和自己的姐姐脾气非常相投。

　　其实她俩初中也是同学，不过不同班而已。据她所知，从初中到高中，孔雪就没交过朋友，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就这，安静居然说她性格不错？说她只是内向？她其实是自闭好吧。她看了安静一眼，并没打算和她较真儿，或许她更了解孔雪一些，这就算是见仁见智吧。

　　安静问她有哪道题不太明白，卜青莹从后面大题开始，逐个问起来。安静倒也没任何不耐烦，仔细给她讲解，就当自己再温习了一遍。而且她发现自己很有当老师的天赋，她能把晦涩的公式简化了，用简洁明了的语言阐述出来。遇到必须要记住的公式时，她就随手拿红笔抄在一张纸上。整张卷子的重点题型讲完了，她拿起那张纸，上面写了六个公式，旁边注明了对应着那张卷子的哪道题，一眼看上去就十分清晰。

　　“这六个公式你必须要死记硬背下来，知道么？”安静又问了一遍，卜青莹才笑着点了点头，说没问题呀，不信明天你考我。

　　安静知道，其实现在卜青莹再努力学习，也已经来不及了，她基础还是太差了。而且，她对学习的热情总是三天新鲜景，有太多比学习更能吸引她精力的事情了。早恋最耽误事儿了，一周里至少有三天，下午她都偷偷溜出去约会。还有她的那几个“酒肉朋友”，聚在一起讨论的东西，半点都无关学习，甚至学习对于她们来说，还是要置之不理而后快的事儿。

　　但只要卜青莹在自己这儿，想学习一天，她就帮一天，这是她能做的最大努力了。对于卜青莹的家人来说，她只要有一点学习的意愿，她父母都会让她复读的。复读再考不上大学，她家人就会帮她联系一个自费院校去读。

　　或许是关心则乱，现在安静就担心卜青莹放弃学习，放弃复读，进而放弃自费院校。如果那样，不知道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会儿自己不能放弃。昨天她也听见秦钟毓摔书的动静了，那会儿她还想着，算了，别去掺和她们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有那么一刻的动摇，可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不行，这是她跟卜青莹的事儿，和她秦钟毓没关系，却和自己的未来可能有很大的关系。

　　卜青莹做完数学卷子，晚自习也结束了。随着放学铃声，班级里也响起了各种动静，开始陆续有人收拾书包回家了。还有些更勤奋的同学，主要是住校生，他们会一直呆到学校熄灯铃声再次响起，才会回宿舍休息。

　　安静收拾完书包就准备走了，刘慧慧站门口一直朝她挥手，催她动作快点儿。她看卜青莹没有要走的意思，就知道她这是等秦钟毓她们几个。她们经常一起做伴儿，吃了夜宵才回家。

　　安静和她说了声再见，就跟刘慧慧一起走了。走到班级门口时卜青莹像是想到了什么，喊了她一声，安静回头看她。

　　“算了，没什么大事，明天再说吧，再见！”卜青莹挥着手说道。

　　回去的路上，刘慧慧也和她讨论了一下那套数学卷子里的两道题，她轻车熟路地就给刘慧慧讲明白了。

　　刘慧慧高兴地说：“静儿，你可真聪明，你看你给我一讲就特明白！难怪你这次考的这么好。”

　　安静听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哪里聪明啊，不过是已经学过一遍了而已。

　　这次的数学模拟卷子，据说是付老师从二中的老师那儿拿到的，安静全做对了，考了一个满分。卷子发下来后，付老师拿着安静的卷子在班里讲题，夸了她好几遍，说二中也没几个人能得满分。

　　这下安静就在高三年级出名了。不仅是同班那几个学习好的同学侧目，就连其他班的同学，也跑过来看她。因为之前她的成绩一直是中游水平，年级排名从来没进过前二十，别班的学霸也根本没听说过她。

　　安静体验了一把受人瞩目的虚荣感，过后她就非常后悔了。学霸的感觉是很好，可总是被人指指点点的感觉就不太舒服了。尤其一想到，自己说不定就成了哪个学霸的目标，成天盯着要赶超自己，就不以为荣反以为负担了。

　　以前她一直是随大溜的那类人，她也习惯平庸了。当年她考上大学，其实也是临场发挥的好，本来她平时在班级排名也就是十名左右。付老师跟她说过，努努力考上大学，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大学”指的就是专科学校而已。没想到居然考了一个年级第三，上了一个不错的本科学校，出乎老师和同学的意料之外。

　　不过那会儿，她考上大学就去外地读书了，毕业也没回老家，和高中同学的联系也很少。那感觉就像功成名就之后退隐江湖了。不像现在这样，好像在聚光灯之下，受人议论被人指点。这是她很不习惯的礼遇，她这样一个小学时就会主动找老师，要求不当班长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站到人前。

　　安静想，自己这是给自己找事啊，虽然她的心理年龄够大，阅历够丰富，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天性。她不适合出风头啊！看来，以后还是大隐于人群之中的好，更舒服更自在，还是做那个普通的自己更好。她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嘛！就连这次考得这么好的分数，不也像作弊一样得来的么！更没什么好自得的了。

　　和刘慧慧分开后，安静沿着铁道边上的小路，往家里骑着，她心里想着事儿，没听见后面的车铃声。等感觉到有人在和她并排骑行时，她扭头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个人居然是乎德。

　　“阿，是你啊！”安静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我都按半天车铃儿了，你可真够稳当的啊。”乎德笑着跟她说了这么一句，继续同她并排向前骑着。

　　安静扭头又看了他一下，见他没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脚下就默默地加快了蹬车子的节奏。

　　他这是从哪儿出现的？去哪儿？怎么这么巧？安静想着，却不知道怎么问出口，索性也不讲话，反正她马上要到家了。

　　乎德看她骑得快了，也紧蹬了几下，继续跟她保持着并行。他看出了安静的意思，就是想快点和他分开。他笑了笑，也不吱声，就陪着她一直骑到了家门口。

　　“那个，我到家了”，安静停下来，推着自行车往要自己家门口拐时，又补了一句：“那就，再见了。”说完了她就后悔了，嘴巴瓢了吧，再见，再什么见啊，再也不见就好了。

　　乎德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他一脚撑着地，骑坐在车子上，停在路边，看着安静推车子进了自家的院门。他停在那儿没动，又呆了一小会儿，才兀自笑了笑，骑上车子掉头顺着过来的道儿走了。

　　安静一直静悄悄地站在院子里，隔着栅栏，看见他骑远了，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放松下来。被压抑着的困惑又浮上来，怎么回事，他怎么又出现了，没理由啊，不应该啊。这会儿，他不是应该去当兵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如果说昨天他出现，是因为曲新杰，那今天怎么回事？来这边找他哥们玩，碰巧遇到了？安静不相信这种巧合，她又不是小女孩。而且，他怎么不说话呢，除了那句废话，别的什么都没说。真奇怪啊。

　　安静被这个意外状况弄得心情很差，她站在院子里寻思好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妈妈从屋里出来时，看到她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在那儿站着，不进屋呢？安静说：“哦没事，就是忽然想起来一道题，想想怎么做的。”

　　妈妈说：“快点进去吧，我就说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出来看看，这孩子，学习都学魔障了啊。”

　　安静听了勉强笑道：“妈你说啥啊，魔障了怎么考大学。我这不是没剩几天了么，抓紧一切时间。”

　　她和妈妈一起进了屋，妈妈给她热菜热饭，她洗手吃饭时，妈妈就在一旁坐着，边看她吃饭边织着毛衣。安静放学晚，每天妈妈都把饭菜放炉灶上给温着，要是时间太长放凉了，安静回家后就再给她热一遍。

　　安静很喜欢现在这样，和妈妈单独呆在一起的时间。她结婚有了小玉儿以后，才体会到当年妈妈的感受。高中那会儿，每天晚上放学吃饭，妈妈都会守在一旁看着她吃。妈妈说我就爱看别人吃饭，当时安静没觉得这话有什么特殊的，等自己有了女儿，她才明白，这话是真的。她也喜欢看小玉儿吃饭，百看不厌，孩子在那儿吃得津津有味，她这个当妈妈的也就觉得真香，那种满足感，不是语言所能形容。

　　如今她又有机会体验这种当女儿的感觉了。她知道妈妈说的喜欢看别人吃饭，其实就是喜欢看自己的孩子吃饭，她满足于那种旁观所带来的幸福感。母女之间不需要多说什么，哪怕问一句好吃么，说一句很好吃，这样简单的交流，就是人间至味，是俯仰间的小确幸。

　　尤其现在，她更需要妈妈的陪伴，这陪伴可以给她力量，可以使她能心安些。

　　发觉自己有几天没想起小玉儿了，安静感到一阵惶恐。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能消磨掉太多尖锐的情绪，例如爱，例如恨，例如思念，例如意难平。只要你放松警惕，总有一天，尖锐会被磨平，磨圆，毫无棱角。日子会变得毫无波澜，你会不记得来时路，不清楚归于何处。时间裹挟着一切，冲淡着一切，调停着一切，让一切最终都变得模糊。

　　就像那团儿被自己藏进“秘密树洞”里的纸，曾几何时，热烈的情感就变淡了，翻涌的激情就平息了，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如果不是重新回来，自己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小的时候，曾经小心翼翼地思念过一个人，曾经反反复复地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舍不得丢。

　　安静活到快五十岁，盘点自己年轻时那青涩的情感，发现它那么朦胧，恍惚得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短暂得就如同一个梦。那个梦里，有一个男生，站在雨中，孤单又可怜。有时安静甚至觉得，那只是自己的臆想，他其实从来没出现过，甚至连那场雨，都不曾存在。

　　自己是一定要回去的，小玉儿在等着她呢。安静听着妹妹安然清晰而有节奏的呼吸声，暗暗提醒自己，不能沉迷于此。这里，这一切，是她的家她的生活，没错，但这些都是过去时。她不能深陷于时间的褶皱里，迷失了自己。就像是在做梦吧，再长的梦终究也是要醒过来的。她终究是要回到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