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这个东北小城最热的季节，每年这个时间，也只有几天才能穿裙子。

　　高考期间还是没逃脱每逢高考必下雨的魔咒，连着下了三天大雨。妈妈说，高考就是鲤鱼跃龙门，老天爷这是在给他们赐水呢。

　　安静穿着爸爸的大雨披，站在学校门口等他，她正在考虑要不要走着回家。爸爸因为厂里开会，中午没能及时赶过来接她，她记得当年自己淋着雨往家走，是一边走着一边哭的。不过这会儿爸爸应该已经开着厂里的车来接她了，好像她刚走到新桥时，爸爸就在对面的车里大声喊她来着。

　　这次她决定站原地等一会儿爸爸，因为再过一小会他就能到了。

　　这次她准备得比较充分。比如提前朝爸爸要了他的油雨披，避免了在大雨中打伞被淋成落汤鸡。再比如，这次她没让爸爸做打卤面，避免了因为吃的太油腻，考试时一直忍着肚子疼答题的尴尬。

　　看到那份熟悉的试卷时，安静心里又一次体会到重回过去的震撼，她甚至记得自己每道题的答案。还有语文卷上的作文题---《成为……的人》，这篇作文她自己就在前两年还看到过，现在还在她家的柜子里扔着。

　　两千年时安静从单位离职，档案要放到人才中心去。调档时是她自己去取的，拿回家后一时好奇，想看看档案里都有什么。她拿刀片从档案袋下面顺着折痕划开，翻阅了一通里面的资料。看到档案袋里居然还有高考试卷时，她觉得新鲜。她看到了自己高考时的作文，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就把那份试卷留下来了，其余的又装了回去，“原封不动”地送去新单位人力部门了。

　　安静在答卷时才第一次关注到自己的笔迹，她发现自己现在的笔迹已经完全不像当年了。这两个来月里，别人有没有注意到呢？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是这会才想到这个问题的。

　　安静不由得想起，有一次同桌孔雪看到她小测卷的眼神，还有班长大董问过她“这是你的卷子么”。看来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没说。

　　安静正专注地看向路口，忽听身后有人在大声喊她的名字：“安静！安静！”

　　她扭过头，伸手掀着油雨披的帽子，居然看到了乎德。他已经走到了跟前，打着伞举向安静头顶，自己身上却被淋湿了，头发成绺地垂在额前，遮住了半边眼睛。

　　“我喊你这么半天你都没听见啊？”他有些恼火似的，随手拽了一下安静的胳膊，说：“走吧！送你回家。”

　　安静被他拉着向前走了两步，才想起挣动。雨下得很大，像是倒水般哗哗地倾泻着。她挣了挣，脚下使劲定住身体，冲着乎德大声说道：“不用了，谢谢！我爸爸他马上就来接我了！”

　　乎德却不理会她的话，扭头看了一眼她，又拉着她继续走，一边说着：“先上车，上车再跟你说。”

　　拉扯中乎德手中的伞依然罩在安静头顶上方，而他已经完全被淋湿了。安静心里有些着急，可看他的样子那么狼狈，只能一边跟着往前走一边大声问道：“车在哪里？车在哪里？”

　　乎德拉着安静横过马路，走到一辆小轿车跟前，打开副驾驶的门，让安静进去。安静稍一犹豫，被他几近鲁莽地给推了进去。他自己又绕过去打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员的位置上。

　　他关上车门，抹了把脸，随手甩了一下，车里就到处都是雨水。雨水也溅到安静眼睛里了，她眨巴眨巴眼睛，掀掉了雨帽，静静地等着他开口说话。

　　乎德一边启动着车子，一边说道：“你爸单位有事，走不开，让我来接你。”

　　这是一辆苏联产的拉达车，在那个年代就已经算是高级轿车了。只不过这辆车看来有些年头，乎德打了两次火才启动。他平稳地把车子驶入马路，在大雨中宛如划船般，驾驶着这辆二手老爷车。

　　安静听了乎德的话有些疑惑。爸爸单位有事，能有什么着急的事，比来接参加高考的她更重要呢？再者说，爸爸让乎德来接自己，他怎么那么巧遇到乎德呢？

　　安静看乎德在专注地开车，就没继续追问。乎德的样子略显严肃，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皱着眉专注地盯向车前方。他这会儿有些狼狈，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衬衫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像坐在水里一般。

　　忽然前面一辆车熄火停了下来，看样子是发动机进水，或是出了什么故障。那辆车后的指示灯忽闪两下就灭了。乎德嘴里嘟囔了句粗话，使劲地打着方向盘拐过去，从车旁边贴着人行道往前缓慢地往前开。

　　安静听到车轮蹭到了道边的马路牙子，乎德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只伸长脖子眯着眼睛皱眉专注地看向前方。雨刷器在快速地左右扫着，雨水打在车窗上，一下一下，仿佛泼墨般。

　　安静觉得乎德有可能是个新手，因为他开车的技术实属一般。在这样恶劣的气候条件下，他那份紧张暴露无遗。他的胳膊太绷直，他的眉头太紧皱，他的脖子也太僵硬了。

　　安静真想跟他说让自己来开车吧。她在这种大雨天里开过车的，多年驾龄不是白给的。

　　不过她没法说，怎么解释自己会开车呢，这会她应该都不认识这种轿车才对。确实，她是毕业到了BJ才知道这种车，工作单位里有一辆同款拉达轿车。

　　于是安静开口说：“没事，你慢慢开吧，不着急。”

　　乎德先是用鼻子“嗯”了一声，又说：“这车皮实，你放心，没事，能坚持到家。”

　　他晃了晃头发，又甩掉不少雨水。他使劲眨巴下眼睛说：“你能帮我擦下头发么，眼睛里进水了！”

　　安静左右打量着，没看到车里有干净的布，她就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手绢，伸过去给他擦头发。

　　她怕影响他开车，就探长胳膊撩起他额头垂着的湿发，像梳头一样往脑后擦过去。擦了三五下，乎德就说可以了，差不多就行。

　　安静收手时不小心碰到了乎德的耳朵，扭头就发现他耳朵红了。她假装没看见，低头把手绢握在手里，默默地攥了攥，手绢湿漉漉的。

　　车子开到家门口，乎德停下车没熄火，让安静先下车。

　　“下午两点半考试对吧？我一点半过来接你”，乎德说道。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抬起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冲着安静笑了笑。

　　安静坐在车里没动，看着他问：“我爸出什么事了吗？你怎么遇见我爸的？”

　　乎德脸上的笑容停顿了一下，又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放心，你爸没事，他就是单位临时有点事。我今天去那儿办点事，他见我开着车，就让我顺路过来接你。”

　　“行了，你赶紧回屋吧，顺便跟你妈说一声啊，就说你爸单位有事，中午不回家了。”

　　“快下车吧，中午休息一会，下午我来了就按喇叭，你听见了再出来。”

　　乎德见安静还是没有动，就开玩笑说：“怎么？还不想走啦？那要不，我带你去饭店吃点好的吧，给你补补。”

　　安静听了，赶紧说不用不用，打开车门就下来了。乎德在车里冲她挥挥手，示意让她进屋。

　　安静站在小院里，听见那辆拉达轿车打着火，在原地停了有一两分钟才开走，她也才进屋。

　　妈妈看安静一个人进门还挺奇怪，就问她你爸呢，怎么没进屋，外面那么大雨他干嘛呢。

　　安静不假思索地说：“哦，我爸把我放下就走了，他说单位有点急事，不在家吃午饭了。”

　　妈妈听安静这么说，也没再多问，一个劲地催她赶紧去洗手吃饭，让她吃完饭再睡一小会午觉。

　　“静，快吃，吃完了躺一会，我给你看着表。”

　　妈妈并没有问安静上午考得如何，她不想给安静添负担。妈妈想的是，无论如何是最后这一哆嗦了，考得好坏那全是命，这会儿什么也别问，成绩出来再说。

　　安静吃完饭躺在床上时，心里还是隐隐地不安。爸爸不会出什么事吧？

　　如果爸爸真是因为单位有事没法去接自己，应该是委托自己的老哥们儿，开着他们单位的车，去接自己，怎么想也轮不到乎德出面的。

　　还有，爸爸要是单位真的有急事，按理说，就会让同事下班路过自己家时，顺道告诉妈妈一声的。可现在看来，妈妈也完全不知情。

　　爸爸出什么事了么？他没去学校接自己，这事已经背离了原有轨迹。

　　安静心里的不安在扩大，她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这事，放空心思放松身体，沉入睡眠里。

　　其实她并没睡着，只是合眼躺着，听妈妈在外屋和妹妹轻声地说话。高考期间学校低年级的都放假了，安然和安栋都在家休息。安静想，要不一会悄悄地跟安然说一声，等下午雨停了，去爸爸单位打听打听。

　　安静坐起来喊了两嗓子安然的名字，安然大应着“来啦！”，走过来问她什么事。

　　“姐你考得咋样？没有不会做的吧？咱妈不让问，我觉得你肯定没问题。”

　　安静说考得还行。她冲着安然招了招收，示意她走近点。安然蹭过去，靠近床边，不解地看向她。

　　安静轻声说道：“下午雨停了，你去趟咱爸单位吧，看看他在不在。”

　　“嗯？咱爸不是单位有事…”安然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安静“嘘”了一声，低声说：“小点声！咱爸中午没去接我，是别人告诉我的，所以你下午去咱爸单位打听打听。”

　　“先别告诉咱妈，听见没？”

　　安然点点头，想了想又问：“姐，那你下午考试怎么办？要不我骑车子送你吧？”

　　安静说没事，有人送我，咱爸跟别人说好了的。

　　安然还想再问，安静就摆手制止她，让她赶紧出去，又叮嘱她一句“先别跟咱妈说”。

　　安然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感觉她姐这是神经紧张。不过，还是听她姐的话吧，下午去老爸单位瞅一眼，也别等雨停了，这雨看样子一下午都不会停的。

　　安静听见门外响了几声车鸣，就跟家里人打了个招呼，穿上油雨披要出门。妈妈问：“怎么去学校？你爸爸还会儿怎么还没回来。”

　　安静就说：“没事，我爸刚才说了，让大刘叔开着单位车送我，这不是在门外鸣笛呢，我先走了啊妈。”

　　乎德见安静打开车门坐进来，特意扭头又看了看她的脸。

　　“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安静有点不解地问道。

　　乎德就笑了笑说：“没什么，看看你中午休息得咋样。”

　　这能看出来嘛？安静心里寻思着，也顺便瞅了乎德一眼。他这会不狼狈了，换了干爽的衣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了脑后，就显出一副成人般的稳重成熟来。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雨小了些，但还是密密急急地撒着，除了发动机的声音，就是收音机里播放的舒缓音乐。车里有种闲适平和的氛围，让人舒服得不想说话。

　　乎德专注地开车，一直把车开到学校门口才停下。他说了句等一下，扭身从后排车座上够了个保温杯，递到安静跟前：“喏，拿着，橙汁，热乎的。”

　　他见安静没动，把保温杯塞到她手里，说：“拿着吧，喝不喝的也不沉，万一渴了呢。”

　　他看了看安静，又补充了一句：“专心考试，其他的事等考完再说。对吧？”

　　安静感觉出他这句话有其他的意思，她点点头，说了句好，就打开车门下去了。

　　乎德在车里看着安静走进校门，融入到三三两两的学生里，那雨披穿在她身上很大，她整个人都被裹着，背影纤瘦而孤单。

　　他叹了口气，把车子开到学校旁边的马路，停在路边，等安静考完试。

　　他希望这个女孩子一如他想得那样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