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静走进教室时，孔雪已经坐在那里了。她坐得笔直，微微低垂着头，正在看书。

　　安静和她的同桌孔雪，最近正在冷战。有一周多的时间了，两个人谁也不跟谁搭话，有什么必须要交流的，就互相传纸条。孔雪靠窗边坐着，安静坐在外边靠着过道，她要去厕所或者想出去，就默默地伸过来一个字条，上面写着：我出去一下，谢谢。安静看一下字条，就会默默地站起身来给她让道。

　　现在，安静觉得她们俩很幼稚，真是小女生心态！自己那会儿这么幼稚吗？那会儿是为什么闹别扭来着？几乎想不起来了，好像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两个女生，不知道为了什么莫名的自尊心作祟，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好像谁先开口说话，谁就没了面子似的。

　　这几天，可把坐在她俩后面的班长大董给急坏了。他每每试图帮助俩人调和一下，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她们俩谁能先开口说话，可他每每都失败了。

　　安静知道班长喜欢自己的同桌，为了她，班长毕业后义无反顾地回了老家。他在当地的检察院找到了工作，也成功追到了孔雪。

　　不过，孔雪一直瞧不上班长倒是真的，即使班长考上了大学而她名落孙山，即使班长进了检察院而她在百货商场站柜台。没办法，班长和她的出身不同，她们之间有着天然的隔阂。班长是下面旗县里牧民家的孩子，而同桌孔雪的父亲，是她们那个市的市长秘书。

　　安静所在的三中，是市里的重点高中。在这个学校里上学的，除了像安静这样凭考试考上来的，就是那些当官的儿女们了。所以三中还有一个别称：“干部子弟学校”。

　　安静走到桌子边，把书包放在椅子上，随口就跟孔雪打了个招呼：“嗨~你好！”

　　孔雪闻声猛地抬起头来，仰着脸看向安静，惊喜中带着一些感动、慌乱、内疚的情绪，表情复杂。

　　安静想，这要是从前的自己，绝对不会主动先跟她说话的，高中那会儿，她也是一个有着该死的强烈的自尊心的女生。

　　要是搁从前，安静也不可能如此清晰的看出孔雪脸上的各种表情，如此清晰地解读出她的各种内心情绪。

　　安静不记得从前她们俩是怎么结束冷战的了，不过这次，就让自己主动吧。她带着一种成年人的厚道和体谅，感受到了，自己的这个同桌，是怎样孤独和无助。她清冷美丽的外表，虽然成功地营造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虚幻感觉，其实，安静知道，她没有朋友，缺少友谊。

　　而安静在这个班级里，有三个好朋友。这三个人，又刚好来自班级里三个不同的小群体。而她通过这三个好朋友，俨然对班级里不同类型的群体都非常熟悉了解，和她们的关系也都还不错。

　　在和孔雪冷战的这段时间，安静甚至还悄悄和自己的好朋友们，说过她的坏话。唉！多么幼稚的行为啊！以前看到孔雪那挺拔的身板，安静总觉得很装劲儿。现在，却觉得她那个孤零零的样子，显得越发弱小无助、孤单可怜。

　　孔雪默默又递过来一个纸条，安静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对不起，谢谢你。

　　她轻轻推了孔雪的胳膊一下，故意开玩笑地说：“咋，还和我生闷气啊！不想理我？还要接着传纸条啊？！”

　　孔雪忍不住扑哧笑了，她这一笑起来，就显得特别好看。平日里白净清冷的面庞，立刻就变得神采飞扬，弯弯的眉眼，挺秀的小鼻子，红润润的嘴巴，玉一般的皮肤，越看越漂亮。

　　安静忽然知道班长为什么喜欢孔雪了，她是一个美人。

　　自己从前不知道，一直也和同学们是一样的看法：班长是为了巴结孔雪的家庭。

　　其实，孔雪的家庭有什么可巴结的呢，她爸爸在严打期间被判刑，保外就医没几年就病逝了，她的家庭背景倒成了负担。而班长政法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老家的检察院，没几年就做到副检察长，据说还帮着孔雪的哥哥换了不错的工作。

　　这些都是安静后来从老同学那儿听来的。

　　2013年安静一家三口曾经回了趟老家，那次几个要好的高中同学见面吃了顿饭，饭桌上听说了很多班里同学的八卦。她们那个小城市真的太小了，大家的圈子总有交集，互相都有着千丝万里的联系。

　　如果我是男生，我也会喜欢这个女孩------安静心里居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她不禁有些同情起班长来了。虽然后来俩人真的结婚了，但现在，班长还不知道，自己以后果真是能把这个美丽的女生追到手。现在，班长的内心里，肯定是仰望着孔雪的，就像仰望一只美丽的白天鹅那样。而他自己那卑微的心，也已经低到尘埃里去了吧。

　　孔雪呢，真是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她实在太努力了。她的努力也让安静同情，因为，说实话，孔雪真不是一个学习的料。她的成绩和她的努力，一点也不成比例。她那么用功，那么努力，可每次考试成绩，却又总是那么地差强人意。

　　安静知道她没考上大学，复考了两年都没考过，最终才放弃了。毕业后安静和她两个人并没有过交集，她们的友谊，随着高中时代的结束，也顺理成章地结束了。除了知道她在百货大楼二楼买服装，除了知道她和大董结婚了，除了听说她的婚姻不怎么顺心，这些还都是听同学说的，真假莫辨。

　　“班长，高三测试真题500道那本书你做完了吗？做完借我们俩看看吧！”

　　安静扭过头跟大董说道，眼见着他的眼睛刷一下就变亮了。

　　其实安静不需要那本书，但她知道孔雪需要，她也知道大董想把那本书给孔雪看。之前因为冷战，安静故意没理会这茬，不乐意帮大董做这个鹊桥使者。不过现在俩人都和好了，况且知道以后孔雪和大董这两个人肯定成一家人的，那就帮忙做一下顺水人情呗，也算是好事一件。

　　这两天把大董急得人都憔悴了，倒仿佛和孔雪闹别扭、被她冷暴力的人是自己一般。不过也确实如此，没有安静在中间穿针引线，孔雪基本不跟班长说话，也不抬头，连目光都吝啬给他。

　　反正也考不上大学，现在看孔雪这么认真这么辛苦，安静内心有点替她不甘，有点同情她。

　　2.

　　吃午饭时，孔雪要请安静去旁边小饭店一起去吃饭。安静想了一下也没矫情，就同意了。

　　由于课程很紧，中午回家去吃饭时间来不及，安静从高三时下半学期就开始带饭。一是因为民族问题，二是家庭条件也不允许，她并没像班里大多数同学那样，每天在学校旁边的饭馆定小饭桌。

　　孔雪每天中午在学校旁边一家比较干净整洁的清真饭店里吃小饭桌。那里的消费着实不低，班级里也就三五个家庭条件不错的同学在那里吃。

　　有时孔雪会叫着安静一起去，安静大多数时候都拒绝了。偶尔孔雪说自己一个人吃饭太孤单，安静才勉强和她去过一次两次。说勉强，是因为安静不好意思让孔华一个人结账，还要抢着跟她一起买单。每月这样一次下来，妈妈给的零钱就没了，安静实在不乐意再和她一起去饭店吃饭。

　　不过今天安静决定不抢着买单了。既然是孔雪真心诚意请她吃饭，干嘛为了那该死的自尊心抢着买单。她已经不是18岁的女生，骨子里也就没有那种自尊、或者说自卑的心理作祟了。

　　“安静，这个星期天你有事吗？”孔雪问道。

　　安静随口说了一句“没事”之后，心里马上后悔不迭。她想起来孔雪下一步就是要邀请她去自己家里玩。而安静不喜欢去她家。

　　“唔~要说没事吧也有点事，我妈让我星期天休息时去我姥姥家一趟，唔，送点东西。”安静含糊地说完，赶紧低头吃饭，假装没听到孔雪那失望的一声叹气。

　　安静以前去过孔雪家里一次，那次给她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长大后她在电视剧里看到类似的场景：普通人家的孩子，去了一个官二代家里，或者到了一个有钱的人家里，那种束手束脚的拘谨，对方家长那种虚伪的热情，那种睥睨的眼神，都让她有着感同身受的不舒服。

　　这一次，就算是本着不要改动自己人生轨迹这一原则，她也直觉地、凭自己的本心，直接拒绝了她。

　　不去孔雪家，应该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什么影响吧。上一次去了她家，也没有发生任何事啊，就是觉得呆在她家不自在而已。

　　那天好像是孔雪的家人都去参加一个什么活动去了，孔雪就邀请安静去自己家里玩。之前安静一直对她家很好奇，就痛快答应了。她很想知道孔雪的家庭是什么样子的，很想知道那些住在市委家属大院里的人家，都是什么样子的。

　　开始时倒也没什么，安静被孔雪带着参观了一下她家，之后俩人就在她的房间里复习功课，讨论习题。后来她家人提前回来了，安静就想要先回家，孔雪就非要留她吃饭。于是安静吃了自己人生有史以来，最难受的一顿饭，如坐针毡。

　　那会儿她还是太年轻，不太懂得那种难受的感觉代表什么意思。现在她知道了，那是一种差异，是一种鸿沟，是不同阶层人之间的一种隔阂。多奇怪，即使安静现在50岁了，想起来那种被打量、被俯视的感觉，还是浑身不自在。

　　她可不想再次找不自在，所以必须痛快地拒绝，不给孔华开口的机会。

　　“安静，我很羡慕你。”

　　孔雪又说了一句让人惊讶的话。今天的孔雪，和安静印象中当年的她，居然有这么大的不同么。

　　“羡慕我什么啊，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安静低头吃饭，实在有点不想接她的话茬儿，她觉得今天这顿饭吃得有点不划算。吃饭就吃饭呗，还要受惊吓。

　　“你要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很干脆地拒绝，多好多自由！”孔雪幽幽地说了一句，也低下头，慢慢地往嘴巴里送了一口米饭，文静地咀嚼着。

　　难道你活得不自由么？安静这么想着，却没有问出口。凭着自己这么多年和人打交道的经验，知道如果自己多嘴问一句，可能就会知道很多并不想知道的事情。现在她可没心情去多了解别人，再说她也早过了好奇心爆棚的年纪。她现在一门心思地，是想着怎么才能安然地回去，回到自己未来的现实生活中。

　　但孔雪倒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还是继续地要自说自话：“安静，周日我能跟你一起去你姥姥家吗？”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家人，唔，有事要出门，我不想跟着去。我已经跟我妈说了，周日要和你一起复习功课。”

　　安静抬头看她，她白净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丝红晕，抿了一下嘴唇，又说道：“我爸妈要去一个老战友家，我特不想去，就......”

　　安静忽然就心软了，这个女孩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肯定是和她的家庭有关。既然她都已经拿自己做了挡箭牌，自己也不好再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

　　“唔，既然你都说了复习功课，那我们去图书馆吧。”安静想，可别真带她去姥姥家啊，她自己也没打算去呢，姥姥家在郊区，骑自行要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到呢。

　　孔雪问道，那你不用去姥姥家可以么，安静就说没关系，我妈妈也没说非要这个星期去的，东西让别人顺路带去也行。

　　安静看着孔雪的笑脸，内心有点感慨，小女生这么容易就开心了呀。真好！

　　不过跟孔雪去图书馆，这个在当年是没有的事，不会有什么其他意外吧？安静现在最怕的就是意外，就是改变。

　　她看着同桌那张干净而美丽的年轻面庞，心想自己现在的脸应该也是干净的年轻的，当然远不够美丽，甚至还有点寡淡。不过没关系，年轻多好啊，老天爷这是为什么，要让她再年轻一回呢！

　　可她居然不乐意，一心想着要回到50岁去。因为她牵挂着自己的女儿。主要是女儿，老公还在其次。当然，老公也必须是原来那个老公，否则，怎么能有女儿。唉！她可怜可爱可亲的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