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的大事,是什么。”我想起赵珂电话里对我说的。
此时我有一刻濒死前的宁静,周遭的一切就黯淡了下来,人声鼎沸变成静音,裁判高举的发令枪冒出一堆白烟,眼前一群人跑过,我没有看见周朝。
“我和吴鋆褶在一起了。”赵珂在我身边,声音却细小如蚊。
“什么?”不止是下意识还是想确认,“你说什么。”
旁边的篮球场人头攒动,缝隙间来来回回穿梭着人影,人群遮挡我看到不藜蒿。
“我说,我跟吴鋆褶开始谈恋爱了。”赵珂的声音大了一些,拉回了我不受控制的注意力。
“什么时候?”问完我想起来,自问自答,“昨晚是吧。”
赵珂双颊微红,或许是被太阳晒的,“是不是很突然啊。”
“有点吧。”我从混沌的头脑中想找到一丝清醒,“他先跟你表的白?”
“嗯。”
“怎么说的。”我微微喘着,日头逐渐热烈,眼前闪过一丝绿光。
赵珂扭捏着,“我......晚上回去跟你说。不过你脸怎么这么苍白啊,”
我往后退了一步,就地而坐背靠生硬的拦网,赵珂同我坐下来,眼前是热闹的3000米,加油声和呼喊声响彻着,旁边不远处的篮球场传来的加油声在我耳边炸开,我的晕眩逐渐加重。
“那吴哲文呢?”我开口,暑气灌进我的喉咙,“他知道了吗?”
赵珂昂头送了口水,“估计吧,可能吴鋆褶已经告诉他了。”
我的头有点重,但意识却很清醒,拿过赵珂的水,喝了两口压下心中的沉闷。
正当我预备说话时,不远处的篮球场一阵骚动,场边有同学已经将中间场地围成了一圈,我和赵珂对视一眼,心里的沉闷再起泛起。
“走,去看看。”我站起身,心脏咚咚咚的简直要从我身体里飞出去。
还没走进,我和赵珂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藜蒿,你怎么样?痛不痛啊?”
藜蒿?
我心里一咯噔,扒拉开人群艰难的往里进。
藜蒿坐在地上,头半低着,双颊旁滑落的汗珠滴在了手臂上,裸露的小腿被划开了一条大约15厘米的口子,鲜血汩汩往外冒着,很快地上就聚成了一滩。
校医反应很迅速,拨开一条道给藜蒿简单止血后抬进了医务室。
像一颗葡萄中间的籽被挤出来,人群中有几个人也随着去往医务室的方向。
一道帘子隔绝了目光,耳边的声音大大小小犹如细蚊钻进我的耳朵。
“怎么伤的啊?那么深一条口子,肯定痛死了。”
“我看到了,是撞上了篮球架子下面的螺丝。”
“螺丝?”“那很尖锐吗?”
“是根很长的螺丝,从铁皮里面冒出来的,还生着绣呢。”
“欸,那遭罪咯。”
“某人要心痛死咯。”
对话一字不漏的穿透耳膜直击我的大脑皮层。
我怎么会忘了,黎蒿身边也有很多人围绕,也是被关注的核心啊。
赵珂动了动我的手臂,拉着我出了医务室。
“听到了吧。”赵珂看一眼里面。
我点头,看向里面的三五成群,心里发苦。
更让我苦涩难咽的是,姨娘的一通电话。
顾不上等待黎蒿出医务室,我便紧急赶往家里,一开门发现姨夫以及几个不脸熟的远房亲戚坐在客厅沙发上,架势犹如三堂会审。
姨娘从厨房出来,端着水果,方辰夏颠颠地跟在姨娘屁股后头,含含糊糊地叫妈妈。
“回来啦?”姨娘脸上带着笑容,全然不是电话里心神不宁的语气。
“快来喊人,这是姨伯父,这是你姨伯娘。”
我嘴上叫着人,暗自努力捋清这复杂的亲戚关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两位看上去比卷帘大将还严肃的人是姨夫的亲戚。
“快高三了吧。”我屁股还没落下,对面的人即刻开口道。
“是啊,马上就高三了,暑假一过,快得很。”姨娘将果盘放在茶几上替我回答。
“成绩怎么样?”对面的亲戚似乎不像随口询问,倒像是带着一种目的咄咄逼人。
“还行。”这次轮到我自己回答。
亲戚们若有似无的点头让我心里很是不舒服,从上扫到下的打量目光像是要扒光我的所有秘密。
“还行是多少分,能上二本吗?”
我看了看姨娘,发现她的脸色不太好,却又只能隐忍着,姨夫坐在一旁看手机,手上却没有任何滑动的动作,明显是心不在焉。
我还不清楚眼下的处境,但他们不善良的眼光触发了我内心的抵触,我的眼神变得轻蔑起来。
“二本上不了。”我认真地盯着他们的眼睛,“勉强上个重本。”
他们似乎觉察到我的语气变化,对视一眼,“是这样,我们家有个......算是你的哥哥吧,跟你一样在读高二。”
我听了,心中发觉好笑,什么牛鬼蛇神就是我哥哥了。
姨娘脸色藏不住尴尬,卧蚕不自然的隆起来。
“我跟你姨伯父想的是,你俩是同龄人,又有共同话题,想让你们俩共同学习,这对你也有好处,老师不是教过吗?当你把知识讲给别人时,说明你是真的掌握了。”
他们说话的自然程度仿佛在问今天晚上吃什么似的。
我撇向姨娘,看来她是早就知道这件事。
姨夫则不看我,余光却把在场的一切收入眼中。
我算听明白了,找个免费家教说得这么好听。
“您直接找家教老师多好,专业又认真,您儿子只要智商正常成绩就能提起来。”
他们一看骗不到我,便立刻改变了神色,对准了姨娘,“我们也是怕小女孩子家学着学着心态就崩了,给他找个伴,没想到你们好像不太愿意啊,之前怎么说的?”
我嗅出一丝端倪,姨娘察觉到我的目光,脸色又青又红。
“之前说什么?”我追问。
他们俩没回答我,站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这么说吧,我儿子成绩并不差,走的艺术,不出所料将来是能上京山体大的,985,重本中的重本。”
没等我开口,姨娘也站起身拦住,以我从未见过的卑微身姿和脸上刺眼的赔笑开口,“不是,哥,姐,咱们都是一家人,我这不是没来得及跟宋筊说嘛,孩子有点懵很正常。嘉伟的成绩我也是看过的,我也带过好几届高三,情况我都清楚,你跟哥你俩先坐会儿哈,我跟这孩子说。”
后面的话我已经不太能入耳了,当姨娘叫出了全名时,那一刻,我的小名真的如同风一样散去了。
姨娘端起两个亲戚面前的水杯,用身体推着我进了厨房。
“小风,这次帮帮姨娘,答应下来,姨娘回头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眼前这个女人,微八字的眉毛走向,眼里点点微光流溢,哪里有我印象中小姨半分模样。
“他儿子能上985,我只是上个重本,我有什么资格?”我心有不甘,面对那样的咄咄逼人,姨娘究竟为了什么能这样委曲求全。
姨夫也跟活死人一样,除了呼吸几口空气,声带像被打了结。
姨娘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哭腔在喉咙里像被河堤拦住的洪水,下一秒就要决堤。
“小风,姨娘有自己的难处……”
姨娘的隐忍狠狠地把我心脏碾成了泥,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另一个房间瞥了一眼,那扇关着的门,是姨娘的希望,我终究还是彻底沦为门外人。
某种重要的信仰塌陷后,我如同一条翻着白眼的鱼,静静地漂浮在圈养的水缸里,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忘记了之前那两人的横眉冷对,只记得他们临走时的言笑晏晏。
那一晚,我留在了姨娘家,一桌子的美味佳肴被端上桌,我仿佛真正成了这家里的一份子。
连躺在床上的姨娘婆婆都从掀开的门缝里对我露出从未有过的和煦笑容。
方辰夏的书桌从我房间里撤走,空间一下子大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堆额外的崭新的学习资料。
那晚后,我彻底从独居的教师公寓住在了姨娘家,不是寄人篱下,而是利益交换。
第二天,姨娘专门请姨夫驱车前往那位“985”体大的儿子家中。
一进房间,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汗水味混着陌生人味儿强制拉开我的鼻腔,我忍住想吐的欲望,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之前那两位气势凌人的亲戚仿佛脱胎换骨,十分热情且温和地介绍他那体育生架子的儿子。
我抬眼看去,或许是因为我的刻板印象,他们儿子的眼里似乎没有思想,我是说,没有思考,只是被动的印刷机器般扫视着我们。
“你们俩快去学习吧。”那两人赶进度似的,留下几个大人在客厅聊天。
房间贴满了篮球明星海报,书架上是各种篮球明星的专访和写真,我看到书桌上整整齐齐摆着的数学教材第一页和一张白纸,心中又暗沉了几分。
我从书包里拿出卷子,面无表情,“听说你能考985,我比你成绩差,帮不了你什么,你爸妈想让我给你免费当家教,我只是学生,不是老师,不会教书,我们各自写自己的,互不打扰,有问题可以问我,但我肯定不会,所以自己衡量一下时间和精力,可能上网找答案来的更有效果。”
我说完之后,等着他的反应,以为他会十分急促的辩驳或者讽刺,没想到他只是默默点头,拿起笔写写画画起来。
我不自觉眉头一皱,面前的这个人,似乎缺点反应,在所有爱耍帅的体育生面前,他倒是表现得是套了体育生的皮的乖乖男。
由于对他父母的厌恶,我对他的印象也没好到哪儿去,坐到了离他两米远的对角线。
今天是周六,昨天受伤的黎蒿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一直没出现的周朝,我打开手机,只有赵珂发来的问候消息:“你昨天走那么急干嘛?家里怎么了?”
我叹口气,回道:“黎蒿的伤怎么样?”
赵珂可能还没起床,等了一会儿没回,有人进来了,是985的妈。
“小宋。”985妈开口喊我,“我儿子他数学和英语要是有不会的你就跟他讲一下,只有这两科,别的不需要。”
说完像是怕我还嘴一样,小心地看了一眼985,撩下一盘水果就走了。
我鼻子轻哼,转过头。
卷子写到一半,赵珂像是终于醒了,回了我三个字:“你完了。”
我打字的手悬停在半空中,输入框空空如也正如我现在脑子一团乱麻。
赵珂继续发来:“藜蒿昨晚在你家门口等了你一晚上。”
我惊诧得快要跳起来,“哪个门口?”
“还有哪个,当然是学校教师公寓啊。”
我停下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在嘲笑命运的捉弄:“我昨晚住姨娘家了,没回教师公寓。”
赵珂发来疑问,“他为啥不打电话给你啊,白白等一个晚上干嘛啊。”
我心中纠结万分,想来想去,“我不知道。”
猛然间,我又想起周朝,便问赵珂,“你昨天有见过周朝吗?”
“没有。”赵珂回复,“他又咋啦?我听说他3000米没来跑,是不是家里有啥事啊。”
我脑子更乱了,外面客厅传来大人的声音,我转头看了看985,问道,“你家厕所在哪儿?”
985转头,呆愣着,语气跟机器一般,“走廊第三个房间。”
我打开房门,接收来自客厅的目光审查,“上厕所。”我面无表情的说。
我反锁着门,打电话给藜蒿,传来“关机”的声音,我又拨给周朝,倒是没关机,只是无人接听。
我给赵珂发消息,“他俩要是给你发消息你就跟我说,我这儿现在脱不开身。”
这个周六,也就是今天,是周朝父母带蓝毛少年回家的日子,周朝本来说让我陪他去,我看向镜子里垮掉的脸,心里的郁结更加沉重。
一上午,我和985各做各事,互不打扰,倒是985的爹妈时不时以送水果送吃的为由来监督我。
在门被打开第七次后,我终于忍不住要开口了,却发现进来的是姨娘。
她先是看了看985的卷子,嘴里说着夸人的话,又来到我的位置,眼里分明苦涩难当却依然对我笑着摸了摸的头,没有说一句话。
姨娘已经知道我猜到了事情的大部分,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转头看了一眼985,心中很是复杂,我对他讨厌不起来,但要强行相处我心中又十分膈应。
姨娘走了,说晚上来接我。我低着头写卷子,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错觉。
不出意料的,晚上只有姨娘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985家楼下。
回家的公交汽车上,发动机的声音很响,盖过了车载电视的声音,盖过了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我的姨娘默契的没有说话,我闭上眼睛靠在窗上,双眼的沉重让我嘴角耷拉着。
上楼梯的时候,姨娘走在我身后,我眼睛几乎要闭上,只凭机械的摆动走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
到家后姨夫已经在沙发上坐着,我径直走回房间,扯下书包瘫倒在床上。
姨娘进来了,手上多了杯水,“小风,吃点饭再睡吧。”
我努力调整呼吸使自己的头摆动给姨娘回应,但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只好哼唧出俩不吃二字。
姨娘正想开口,被我手机铃声打断,“是小赵那孩子,你接吗?”
我摊开手,掌心多了个冰凉物品,眯起眼滑动着接听键,有气无力的喂了一声。
“找到周朝了。”赵珂简短的话语强行驱散了我的些许疲累。
“我们在公安局。”赵珂语气略显沉重。
我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你们在那儿干嘛?”
“周朝弟弟失踪了。”
我感到一阵头痛,狠狠捏住眉心想要缓解眼压过高引起的疼痛,努力捋清思路。
今天不是周朝爸妈带蓝毛回家的日子吗?
“哪个公安局?”我懒得在电话里问,索性直接去了。
场景似曾相识,记得上一次来公安局还是周朝和藜蒿一起掉进江里的时候。
我走进去,周朝和赵珂就坐在大厅,旁边还有一个吴鋆褶,我才想起来他们俩在一起了,同时出现也不太突兀。
周朝低着头,后脖颈凸起的骨头让我想起那天的江边,同样的颓靡,上次是骄阳被乌云遮挡,而这次,是太阳永远坠落,周朝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永夜,我坐在他身边,炎热的夏日里,他手臂竟然凉得透彻。
“周朝。”我轻叫他,忍住太阳穴突突的疼痛。
周朝听见我的声音,似乎动了一下,好久才慢慢回过神来,身体僵硬程度像是一块铁板。
“阿宋......”周朝尝试着发声,却被气流堵住。
我扳过周朝的肩膀,他的眼睛已是通红。
此时我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周朝的样子就好像一盏精致的杯子被人毫不珍惜地摔在地上,飞溅起的小碎片嵌入皮肤,让人刺痛又无法拔出。
警察叔叔过来,“谁是周朝。”
周朝猛然抬起头,身体“唰”一下站起来,把警察吓了一跳。
“你报的失踪?”
周朝点头,我们查了监控,你弟弟周扬周五上午7点10分离开酒吧,期间一直在‘娱舰’网咖没有出来过,你们要不然去找找看。”
周朝立刻动身,循着地址在烟雾缭绕的网咖里,二手烟横冲直撞冲进我的鼻腔,熏得我一阵发苦。
“站起来!”周朝声音沉得发闷,很难说没有夹杂愤怒的情绪,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
周扬的蓝毛已经褪色,发根新长出的黑发就像他此刻的眼睛一样带着浑浊。
周朝一把扯掉周扬的耳机,动静不小,周围的人也只是稍稍看一眼,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都在这里上演。
周扬停下手里的鼠标,缓缓地抬起眼看向我们,带着轻视和讽刺。
“爸被你气进了医院,你却在这儿打游戏?”周朝恨铁不成钢,带着极大的失望。
周扬没说话,反而叫了碗泡面,推到周朝面前,“吃点?”
“不吃算了。”周扬撤回泡面桶,停顿两秒又想起什么,看向我,“你也吃点?”
周扬语气轻松,举止慵懒,像是屏蔽了周朝散发的怒气。
面对周扬的油盐不进无动于衷,周朝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身份证甩到键盘上,发出“啪嗒”一声。
“不是想要自由吗?”周朝看着周扬,“从此除了法律没人能管你。”
周朝的情绪如同涨潮,大起之后的大落,让他眼睛更加通红。
寥寥几句,我也能听出几个大概。
周扬并没有正式承认这个家,或许和他从小身体不好有关,尽管周爸周妈带着他四处寻医问药,他的心理已经默认父母更爱身体健康的周朝。
而周朝则认为父母更爱周扬,毕竟他们可以为了周扬有个健康的身体而很久不回家,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兄弟见面都不给。
我强忍着身体的疲惫,追着周朝出去。
夜色繁华,网咖外城市慢慢回归了宁静,只有时不时尖锐的喇叭声赶走了我的一丝疲累,但我已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不管了。”
我暗自叹气,身体的疲累让我有心无力,但脑海里一直有个小人想让我确定一件事,“所以你周五没跑3000米是因为你在找你弟。”
周朝缓慢点头,“我爸也住院了,对不起。”
我心中猛地惊醒,“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
我没说出担心这两个字,显得有些暧昧不清。
周朝深吸一口气,抬头侧目,“我没事。”
他果然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送你回去吧。”
无数个瞬间都让我觉得周朝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小孩。想起赵珂曾说,“周朝的周,逐渐变成了周到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