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的如此突然,路上的花一夜之间开上了枝头,从前忽略的花苞现在已经所见无几。
藜蒿很久没来过学校了,听周朝愤懑的语气,仿佛少了一个对手的不平。
沉重的衣服被我塞进衣柜,披了一个冬天的头发也重新扎了起来,清早的凉风绕过脖颈,抚平了一些大考的焦虑。
一诊之后,我的成绩在普遍下滑的平均同学里算是上升了一点,但我也不敢太放松,姨娘对我没什么要求,她说考什么大学她都会支持我去读。
方辰夏在幼儿园又被打了,平时这个作天作地的小王八蛋居然在幼儿园遇到了比他更厉害的小孩,姨娘在家里和学校之间来回奔波,比上班还累,她跟我说。
姨娘又一次去学校处理方辰夏的问题了,家里没人给婆婆做饭,只好把在学校公寓里放假的我喊回来。
高中以来我基本上在学校吃食堂或者在外面解决,面对姨娘买的花里胡哨的菜品,我无从下手。
婆婆复健的效果看起来还不错,坐着轮椅在厨房外面远程指导。
“阿婆,要不你来?”在她无数次“指导”下我终于忍不住说。
“你自己来,我等着吃。”阿婆摇着轮椅走开了。
西红柿炒鸡蛋勉强做好后,敲门声响起。
我在厨房被油烟机声埋没,等回过头,周朝正提着一大袋子东西往桌上放。
我关小火,开了一半玻璃门,油烟让我的嗓子发干,“你怎么来了?”
周朝朝我身后一看,“你这什么?西红柿蛋汤?”
我回过身,炒番茄时加多的水在盘子边缘摇晃,下一秒就流在了灶台上。
“谢谢你往我心上开了一枪。”我转过身。
“还是我来吧,你得做到明年,还不一定能吃。”周朝熟稔地系上围裙,俨然像个厨房的主人。
我叹气,摇头,“本来想大展身手的,这个机会就勉强让给你吧小周。”
周朝站定停止腰板,“得嘞,请好吧领导。”
饭桌上,婆婆吃着饭,话虽然说不顺溜却总是能把人雷到,“这是你老公吗?我怎么没见过?”
我一口饭差点吸进气管里,咳嗽得我整个人拱起背,缓过来时,这位老太太依然用无辜且真诚的眼神扫视着我们俩。
“阿婆!我们俩是同学,我们正在读高三!”
眼前的老太太神情一下变得恍惚起来,“高三......?高三怎么就结婚了......?太早了......太早了......”
我顿住,预备开口,周朝制止了我,转过头轻声说道,“奶奶,我们不结了,我们好好读书。”
我锤了周朝胳膊一拳。
吃晚饭周朝洗碗去了,我和婆婆在沙发上看电视,但老太太似乎眼神透过电视往墙外看去。
“阿婆,吃点水果吧。”我拿起周朝切好的果盘喂到她嘴边,没张口。
“阿婆,你要是困了就去睡觉。”老太太动了一下身,眼睛似乎陷入了深渊。
周朝从厨房出来,放下卷上去的卫衣袖子,坐在我旁边,“怎么了?”
“阿婆她好像......变迟钝了。”
周朝越过我的身体朝婆婆看去,伸手在她眼前挥动,末了有些严肃跟我说,“之前也是这样嘛?”
我摇头,,“不......是.....不确定,我之前一直在学校,不了解情况。”
周朝拍拍我的肩膀,“没事,等姨娘回来问一下,人老了反应慢一点也正常的。”
他似乎看出我的心事,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想到了奶奶,那个和年轻力壮的姨夫都能对打的人,在我们不曾察觉的时间里黯淡下去,直至离开。内心的不安使我看向婆婆,我逐渐感觉到她作为一个人的生命力在减弱。
姨娘傍晚回来,拖了一脸气鼓鼓的方辰夏,肉眼可见的精疲力尽,见我跟周朝在客厅,勉强挤出笑容,“吃饭了吗?”
我边点头边拉过方辰夏,这小王八蛋子估计把姨娘气得不轻,周朝从厨房端出来保温的饭菜放在桌子,“宋老师快来吃饭吧,我和宋茭照顾夏夏。”
姨娘疲惫地点头,但在饭桌上只是动了几筷子又在手机上处理事情。
晚上,周朝把方辰夏哄睡之后就走了,我特意到姨娘房间准备问婆婆的事。
姨娘的视线转移到我身上,手机却没锁屏依然一副工作的样子。
“姨娘我想问个事情。”
“你说。”姨娘重新在手机上敲敲打打,荧蓝色的光印到了脸上。
“我今天跟周朝一起做的饭,婆婆在吃饭的时候有点......有点,感觉有点认错人了。”我努力寻找着措辞,“她说,我结婚了?而且下午看电视的时候也好像在发呆...”
姨娘打字的手顿住,屏幕光消散,出现了原本的脸。
“你早就知道了吗?”看到姨娘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毫不意外的神情,我问道。
半响,姨娘点头,伴随着一声长叹,使得整个房间的气氛十分低落。
“半年前就有迹象,当时我们以为只是年纪大了,有点记不清,后来次数多了,便也知道是个什么病。”姨娘抬起眼,“和你奶奶的病很像,最后只会迎来更长久的沉默。”
说起奶奶,我和姨娘不约而同低下了头,房间的钟声此刻成为最大的噪音。
自那以后,我看老太太的眼神顺眼了许多,或许是因为同情,又或许是因为相像。
末春的早晨舒适温和,还没有进入夏天的京山展现出她最温柔的一面,簇拥成片的花开在上学的路上,以前住在学校里看不到大门外的春色,这段时间住姨娘家后,虽然早起很痛苦,但好歹风景不错。
高三我已经不习惯带手机了,全然把它当闹钟用,当我想拍照留存时,发现束手无策。
当我扫过眼前这排令人赞叹的春色时,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树下。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久到我甚至恍惚了一下他为什么会从这个方向来学校。
藜蒿背对着我,双手拿着手机正在认真的拍照,我环顾一圈,有人暂停了脚步拿出手机偷偷拍他,路上学生匆匆,不时有人停下脚步,拍人或拍花。
只有一个人一直等在原地,她朝我看了过来,我和她对视上,她报以微笑,轻扬的嘴角是恰好的弧度,额前的碎发撩拨起耳廓,在匆匆的人来人往里,她身上的碎花裙甚至盖过了背后的春色。
我见过她,她是端夏。
她停下应该是在等藜蒿拍完照,我停下是为什么呢?想到这里,我回了她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表情,可能是笑着,脚下一动,贴着马路边混迹在学生群里路过藜蒿。
进校门后我只感觉背后有不可言状的压力,加快脚步到教室,本来正舒适的天,我出了一身汗。
在高三快完结的最后几个月,我好像重新认识了班上的其他同学。上交证件照的那天,有一个我只知道名字的同学来找我要证件照,她把所有人都要了一圈,我才真切感受到离别的氛围已经初现。
王师年和对象冷战后分手了,如今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最早一批来的人里就有他。
武岳和向树元竟然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全然诠释了那句“不打不相识”。
康紫怡在一诊考试里一鸣惊人,正值开家长会的时段,她的名字被班主任在会上着重提起。
大家都在往前走,向着美好向着光,看起来都有美好的未来。
只有周扬,总是能在平淡的日子里炸出一声惊雷,让波澜不惊的水面久久不能平静。
“他又跑到酒吧了?”我盯着周朝紧锁的眉头,“这个月第几次了?”
“这个月过了多少天就跑了多少次。”周朝扶着眼眶,看起来很是头疼的样子。
“你爸妈不管管?”问完我就后悔了,以他父母溺爱的程度,恨不得把酒吧一条街买下来送给周扬才好。
“陪我去一趟吧。”
酒吧街霓虹灯闪烁,各种灯牌五颜六色,时不时从哪个地方传出来不隔音的歌唱和欢呼声在这里属实正常。
周朝轻车熟路,让我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把周扬揪了出来。
周扬一脸烦躁,看见我之后眉头皱得更深。
“少管我,你带她来干嘛?一起玩?”周扬还是那样出言不逊。
“回家,爸妈很担心你。”
“是吗?担心我一次不来找我?每次都让你来?”
“爸身体还没恢复好,妈需要照顾他,你能不能省点心?”
周扬眉毛一放,笑了,“我们又不是亲兄弟,你还真指望着我给他们养老啊。”
我心里一惊,赶紧看向周朝,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似乎早就知道。
“再怎样,他们也养了你这么多年,没有他们你早就……”
“早就死了对吧?”周朝讥讽嘲笑,“那真是谢谢你们一家人,救了我这个体弱多病快要死的可怜人,放心吧,等我赚钱了,这些年的钱我会一分不少的还给你们。”
周扬莫名看我一眼,“给你留着娶媳妇儿。”
说罢他的身体隐入那扇黯淡的通道,和震耳的音乐混在一起。
“你早就知道你们不是亲兄弟?”周朝耷拉着脑袋,垂下一片阴影。
他没动作,表情已然明了。
“他生着病,却不肯去医院治疗,又因为得知自己不是亲生的,整个人像是变了。”周朝低落的声音在嘈杂的街上含混不清。
生病?
“什么病?”
周朝半抬起头,“甲状腺癌。”
我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身体的重心向后倒去,堪堪退几步才站稳脚跟。
冯玉,一个满身尘灰的名字浮现在我眼前。虽然他死于那场悬崖事故,但甲状腺癌在他身上也捞走了不少生命力。
想起曾经我对冯扬说过,“甲状腺癌是癌症里面最幸福的癌,治愈率很高。”如今我面对周朝说出了同样的话,却增添了一些沉重。
“周朝。”我抬起眼重新看向他,“我知道你现在很累,但你是周扬最后一根稻草,你要是断了,周扬也就完了。”
周朝半张脸在阴影里,我继续说道,“一根稻草力量有限,但拧成一股的稻草,谁都割不断,我陪你一起。”
接下去的一周,我和周朝除了白天在学校上课,下了晚自习就要去酒吧抓周扬,刚开始周扬极力反抗,各种冷嘲热讽物理攻击,后来逐渐麻了,终于有一天受不了对我们说,“你们烦不烦啊!”
我毫不留情的打击道,“你再不去医院就永远听不到我们的烦了。”
我们强行将周扬塞上了出租车,谁知他一上车就慌乱地冲司机喊,“师傅帮我报警,他们绑架......”
周朝一把捂住他的嘴,“喝多了,没事师傅你开车。”
司机简单瞄一眼后视镜,“吐车上两百。”
下车后周扬嚷嚷着嗓子干,指挥周朝去买水。
“你别动,我去。”周扬的小心思都快投屏到街边的广告大屏上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周扬耷拉着脑袋,倒是周朝一脸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神情。
“你跟他说什么了?”我偷偷问周朝。
周朝环手抱胸,“你知道他为什么天天去酒吧吗?”
“你说?”我盯着周扬,“该不会是沾染了什么法律层面的东西...”
“他看上了酒吧的调酒师。”
我双目震动,不可思议的看向周朝,“你这么震惊的看着我干嘛,是他。”
周扬嫌弃地看我一眼,沉默不语。我不知道如何跟周朝解释,最终选择了闭嘴。
“高三了书不读学不上,来追求爱情了是吧。”周朝语佯怒,始终没有下得了重语气。
“你有资格说我?”周扬翻起眼皮,不再多话。
此刻我的太阳穴如同扎进了一根针,在凹陷处四处搅动。
周扬见我看着他,“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事怪不到我头上。”
周朝一脸疑惑,“你们俩怎么了?”
我转身,但又顿住,侧身对周扬说了一句,“你赢了。”
那是许久没有的艳阳天,冲破雾霭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即使在轰隆隆的打桩机旁边也能遁入平静和安逸。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我常常会趁着休息和吃饭的时间到操场楼梯的拐角处坐着,时间越是紧张,我越对安静的栖身之所感到依赖。
那天我戴着耳机,晚霞在我身后,映照在墙上的我的身影都变成粉红色,一只足球以迅雷之势打在我面前的墙上,发出一声惊响。
“同学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我摘下耳机,侧身旁一个喘着粗气的男生看着我,眼神像是关切。
“诶我见过你。”没等我开口,他先说道。
“照片。”他指着我,“你不就是藜蒿校牌后面的那个人?”
我轻微皱眉,缓缓站起身。
“对对对,就是你,我看见过一次,一定是你,表情都和照片一模一样。”
藜蒿……为什么又是藜蒿,明明都已经不再学校,还能从别处听到她的名字。
我一边下楼梯一边收拾耳机,侧过身准备离开。
“藜蒿!”
旁边的人朝一个方向招手,“这儿!”
晚霞漫染了半个天空,藜蒿身上的白色上衣也被引上了橘红色,逆光的侧脸逐渐在我瞳孔里放大。
等待藜蒿走过来的时刻,我不争气的脚犹如灌铅般难以迈动,手机不小心触碰到外放的歌。
“我看见了鱼飞上云朵~”
“等不及水的抚摸~”
“我听见了风擦亮星河~”
“等不到乌云诉说~”
直到藜蒿脚尖抵住我的鞋,神一样的BGM还未停止,我已经感受到他在我头顶的笑意。
“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