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五微了,”青阳听罢便又轻快地转去翻韵牌匣子了。
“这也算?但愿别抽中什么僻字,”柳梦生煞是无奈,心中猜测青阳应是听成别的字了,只是五微之中适合作韵的字不多,但愿别抽中什么。
“无妨,”柳青崖淡淡道,似是并不在意。
“好啦,青崖师兄的韵字是衣裳的衣、晞光赖润的晞,还有珠玑的玑,”另一边,青阳翻出韵牌后,便立刻宣读了出来。
“唔……”柳梦生微微舒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幸好没有刁钻的韵字。
“这三个字要怎么写啊?”对面的穆青竹听罢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道,好似再认真思索着。
“杞人忧天,又不是竹哥你写,”凌酌桂悠悠道。
“确实不好写,”柳梦生默默点头,这三个韵字若是单论,倒是不缺妙笔良句,可若是都在同一首诗中描写荷花,的确需要费一番心思。
“这……”凌酌桂见柳梦生也是这般,不禁哑然,一旁的穆青竹则是向他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好啦,各位也别都替青崖师弟思虑了,不然凉了这一桌佳肴就太可惜了,”柳青台见大家都神情专注地看青阳宣读韵字,便端起筷子开口道。
“大师兄,这韵字定了,你还要抚琴一曲呢,不然青崖师兄也不知何时才能将诗句写出来呢,”青阳见此撅了撅嘴道。
“啊,正是,青阳说的是,”柳青台闻言略显狼狈地将筷子放回原处,而后转去将木琴放于膝上,“青崖师弟,且听此身一曲抚毕。”
“师兄请,”柳青崖点头道。
话音未落,只听一弦轻挑,琴曲渐起,至此,众人才纷纷回神,望向一桌佳肴。
“嘿嘿,那本姑娘就不客气了,早就看那道滴酥水晶脍眼馋了,”江晓莺率先持筷夹向心仪的菜色。
“大哥,这一坛雪泡梅花酒甘冽寒香,与市坊间买到的大有不同呢,”祝衔枝自是中意画梅山庄的酒酿。
“二妹好眼光,这一坛本将都不忍心豪饮了,”杨叶舟也少见地用了一只精致的酒杯,小口品鉴起来。
“终于能尝尝拂云孤馆的手艺了,”穆青竹等人则是先行瞄准了孤馆里准备的菜肴。
而柳梦生侧目看了一眼身旁凝望荷塘沉思的柳青崖,望了望远处抚琴的大师兄,心中不由暗道虽说佳肴满桌,足够众人一饱口福的了,但自然这与抚琴之人无甚关系了,也怪不得算是一种惩罚。
“青穗师姐,这个荔枝膏好好吃呀,你也尝一尝,”武秋彤不断向周围同门推荐着糕点。
“是呀,殷师妹玲珑心思,又手艺颇佳,平日孤馆里可没有这样的口福呢,”柳青穗笑着点头道,似是也十分认同。而殷雪怜听见这般夸赞后,双颊上浮现出了一抹霞色。
“何止孤馆…去哪里也…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点心呢…”苏合香嘴里塞满糕点,吐字都不清楚了。
“你慢点,别噎着,还有那么多菜呢,你别光吃点心呀,”武秋彤见了不由叹了口气,然后递一杯茶水给苏合香,这让一旁的夏语冰也忍俊不禁。
柳梦生端起筷子,本想也好好品尝一番,但又忍不住侧目看向思索诗句的师兄。只见柳青崖神情肃肃,时而眺望荷塘,时而垂眸看向身前空空的酒杯,应是在构思诗作,只是他始终坐得端正,面向前方,全然没有欢宴放松的神态。
“今夜当以赏月佳宴为乐,诗会本就是作衬,师弟不必如此拘谨,”柳青崖想是留意到了身旁师弟的举动,遂淡淡开口,听语气似乎并不忧心诗作一事。
“这样啊,”柳梦生望着眼前的师兄不由心道,你就不觉得自己很拘谨吗?
“呆瓜,还愣着作甚?快陪本姑娘来一杯,”江晓莺忽然起身对柳梦生道,脸上已是浮现出几分醉意了。
“喂喂喂,你这小鸟酒量不行,就别贪杯了,”柳梦生见了煞是无奈。
“来,江妹子,我来陪你喝一杯,”祝衔枝端起小酒杯道。
“还是祝姐姐好,不像某个呆瓜!”江晓莺欢快地转去与祝衔枝碰杯,而后向柳梦生狠狠地扮了个鬼脸。
“二姐,你小心这小鸟喝多了撒酒疯,”柳梦生叹气道。
“师弟,无妨的,孤馆里好久没有这般热闹了,江姑娘生性活泼未尝不是件好事,”柳青穗掩唇而笑,眸光温柔地看着几人打闹。
“就是就是!”江晓莺十分得意地看来。
“也罢,今日就跟你这小鸟不醉不归,”柳梦生长舒一口气,遂举杯道。
“这就对了嘛,来!”江晓莺当即又将酒杯斟满,起身与柳梦生碰杯。
“大哥,如今江妹子这性子也豪放了几分呢,”祝衔枝见了不禁转向麟将道。
“哈哈哈哈,甚好,甚好,”杨叶舟笑得爽朗,也一同将杯中酒饮尽。
没有了自家师兄严厉的眼神,另一边,柳青泉和青云也开始跟着穆青竹学如何划拳。
兴许是为了应和氛围,柳青台指下琴曲明显节奏加快,旋律愈发欢脱。只是柳梦生留意到身边的柳青崖听来眉心微蹙,转念一想,这琴曲的旋律加快了,自然留给他构思诗句的时间就少了,遂不由暗暗替江晓莺向这位师兄道歉。
少时,柳青台一曲抚毕,然席间沉浸在欢乐的氛围里,鲜有几人留意到。
“呀!大师兄这一曲弹完了,该听听青崖师兄的诗作啦,”还是青阳最先反应过来。
此语一出,大家的目光自然全都汇聚一处。
“嘿嘿,又有诗句可以听了呢,”就连略有醉意的江晓莺也晃悠悠地坐下来,两手托腮,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期待。
“青崖师弟,如何?”柳青台扶住轻颤的琴弦。
“已成,”柳青崖淡淡道。
语罢,席间霎时安静了下来,只见柳青崖为自己斟满一杯梅花酒,缓缓举到唇边。
诗曰:
翻裙点翠绛霞衣,
月映寒波露未晞。
沈醉幽香轻入梦,
云烟深处玉璇玑。
诗尾,一杯佳酿饮尽,是为一番才思的酬劳,亦是应诗句所写。
“妙啊,不仅用上了三个韵字还有月一字,还能恰好将眼前之景描绘一番,”穆青竹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感慨。
柳梦生见有人已将心中所想道出,便也认同地点了点头,青崖师兄的诗作将云天池上这一方迟荷罕见而清冷之景描绘得淋漓尽致,又以沈醉幽香一句寓意穆柳两氏相聚,确实甚妙。
“竹哥什么时候开窍了?”凌酌桂听到自家师兄的点评之后不由略有惊讶。
“筠栖君,”柳青穗带着几分同情的目光看向柳青台。
“青崖师弟这一首确是佳作,看来此身暂且又与这一桌佳肴无缘啦,”柳青台长舒一口气,遂翻手挑弦。
“哎,大师兄,下一首的韵字还没抽取呢,你先别着急呀,”青阳见此,立即扬声提点道。
“哈哈哈,青阳说的是,”柳青台闻言尴尬地挠了挠头。
“奇怪,青台师兄如何会忘记诗会的规则?”武秋彤不禁疑惑。
“筠栖君,先尝一口这煨笋吧,”柳青穗则是趁此将一碗温润的笋汤递去。
“好,好,”柳青台连忙坐直身子,伸出双手接过。
“该不会是青穗师姐在侧的缘故吧,”柳梦生见了不禁推测道。
“真的?”武秋彤扬眉看来,似是不以为然。
“那么,接下来就是青云师弟了,”趁着师兄在喝汤的功夫,柳青穗笑着转来道。
“正是,”柳青崖淡淡道。
而方才还与穆青竹玩得不亦乐乎青泉和青云两人听罢霎时面色一青,似是十分不愿。
“那,那个,青穗师姐,”最终柳青云还是忍不住腾得一下站起来,慌张施礼道,“我和青泉师兄实在是不具诗才,要不也同小师弟一样……”
柳青泉听见青云也替他求情了,便惭愧地低下头去,几近将脸贴在面前的盘子上了。
“不可,”然而柳青崖却是断然否决道,“两位拜入内门时日已久,理当饱读诗书,岂可与师弟同论?”
“唉,”柳青云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十分沮丧垂下头去,“那我们认罚。”
“原来孤馆里也不是所有人都擅长诗词呀,”穆青竹似有几分意外。
“两位师弟不才,让诸位见笑了,”柳青崖淡淡道。
“青崖师兄太谦虚了,就算两位没能临场构思出佳作,想必对于诗词的造诣也比我们几人好上很多,”穆青竹连忙道。
“竹哥,你说自己就好了,别带上我们,”凌酌桂悠悠道。
“难道不是吗?”穆青竹咬着后牙狠狠地瞪了凌酌桂一眼。
“哈哈哈哈,既然如此,青泉、青云,你们可要受罚喽,”柳青台动作轻巧地将膝上木琴安放身后,然后转来语气轻快地扬声道,似乎是在为自己不必再抚琴来计时而感到轻松。
只是……
“只是……”柳青穗缓缓抬眸,似有几分迟疑地看向两位师弟,“青泉和青云是要合奏一曲吗?”
“啊?”柳青泉猛地仰起头来,脸上惶恐丝毫未减。
“这个……”而柳青云也是面露难色。
原来孤馆里不善音律的人不单单只有我啊,柳梦生见两人这般反应遂恍然明了,甚至心里有点好奇这两位师兄当初是如何通过内门试炼的。
柳青崖闻言则是忽然一顿,而后轻轻放下酒杯开口道:“还是此身来献一曲吧。”
“太好了……”青泉青云两人听后如获大释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青崖师兄呀,你可想好了哦,”青阳悠悠道。
“难得佳宴,岂可任由不堪入耳的曲子扫了兴致,”柳青崖语气平淡,可眼神却十分严厉地扫向两位师弟。青云和青泉两人见此身子不由一颤,脸色刷一下又变青了,似乎是想起了不好回忆。
“青崖师兄说的也是,”青阳嘴角微微扬起,带着莫名的笑意看向柳梦生。
“小师姐不是想教我音律吧?”柳梦生立刻预感不妙。
“也好,如今孤馆之中鲜有听到青崖师弟的曲子了,这等机会,倒也不容错过,”柳青台笑着说道。
“是呀,很久没有听到青崖的曲子了呢,”柳青穗也似有几分期待。
“还是先选定韵字吧,”柳青崖淡淡地说道。
“对,对,”柳青台匆匆点头,而后眺望席间,“下一位便是青萝师妹了。”
“好,”柳青萝闻言声音清冷地回应,却未收回凝望舷侧秋荷的眸光。与席间众人不同,青萝并未坐到长桌之前,而是侧倚栏杆,独立于欢闹之外,兴许是病情未愈的缘故,她也是未沾酒水,仅仅是温了一壶清茶,摆了两三糕点在膝边。
“那就……”青阳双眸灵动地扫视席间,柳梦生只觉她身上的气息再度直指而来,遂心中无奈,果然还是我吗?
“青崖师兄说一字吧,”可谁知,青阳随即眸光一转,活泼地扬声道。
本已想好韵字的柳梦生听罢微微一怔,不禁看向身侧。
只见柳青崖神情依旧淡然,仅是低眼看向手中的酒杯,可柳梦生却清晰地觉察到这位师兄身上的气息已然缓缓飘向船舷。
“安,”少时,柳青崖淡淡开口。
“十四寒呀,”青阳立刻便从韵牌匣子上抽出一屉来,而后信手取出三枚,悠悠宣读道,“青萝师姐的韵字分别是秋露沾金盘的盘字,溯沿增波澜的澜字,第三字便是十四寒的寒字。”
“此身知晓了,”青萝缓缓点头,声音清冷地回应,却未收回凝视舷侧静荷的眸光。
“唔……”见此,青阳微微吐了一口气,似是放松了下来,遂将视线转来,唤道,“青崖师兄。”
“此身知晓,”柳青崖轻轻拂袖。
柳梦生本以为柳青崖是要起身去到大师兄那边借木琴,便也坐直身子让开过道几分,以便他通过,却不料柳青崖反而是伸手向袖中,取出一支竹箫来。
“原来青崖师兄是要吹奏萧曲呀,”柳梦生尴尬地挠了挠头。
“无错,孤馆门人多通琴律,唯青崖师弟尤善萧曲,”柳青台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举杯停在身前,似是已经做好准备欣赏了。
“献丑了,”而柳青崖则是淡然地将竹箫抵在唇上。
飞漱软玉惊鹤梦,涤尽尘寰泻千钟。九衢照影纷纷月,万松吹香细细风。
箫声一起,便惊为天人,处于最近处的柳梦生更是浑身一颤,险些打翻酒杯。不同于柳青台抚琴时欢快的气氛,此时席间众人无不惊讶于萧曲之清冽,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甚至是不觉间屏住呼吸,就好像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一般,直至箫声骤歇。
清冽的萧曲在最为高昂处骤然停歇,音律虽断,却又似这无声处也是曲中一音,令人久久不能回神。
柳青崖轻抚竹箫横放身前,以示一曲终了,然席间哑然无声,唯有柳青萝回眸望来,似是在观察众人的反应。
“好箫曲!当配坛烈酒!”沉寂少时,杨叶舟举杯沉声赞叹。
此句一出,席间众人才纷纷回神。
“这一曲当真绝了,好似在孤峰绝顶上迎风望月一般,”祝衔枝说罢拎起酒壶痛饮数口,好似要驱除这一曲留下的寒意一般。
“倒是醒酒了,”江晓莺的眸光也明亮了起来,全然不似先前满是醉意。
“青崖师兄的箫曲愈发寒冽了呢,”就连青阳也不禁感叹。
“诸位见笑,”柳青崖面对诸位的夸奖,也仅是淡淡一笑。
“好啦,也别都光顾着钦佩青崖的箫曲了,还要听青萝的诗作呢,”柳青穗则是开口提点道。
“对了,青萝师姐的绝句应是写好了的,”青阳恍然抬眸,众人自然也一齐看去。
青萝不知何时已然入座,方才众人沉浸于箫曲之时,她便也端坐桌前,悄然不语,似是在静静等候,而当大家的目光尽数看来之时,才轻轻启齿。
诗曰:
夜静山空碧叶寒,
秋风飒沓起沧澜。
琼箫吹月声声碎,
冰坠幽泉玉落盘。
诗罢,柳梦生瞥见武秋彤浑身一颤,而后连忙捧起碗来喝了口热汤,远处的殷雪怜也是伸手捧住一只小暖炉,与安雨初一同暖起手来,而席间诸位也多是纷纷饮尽一杯酒酿或是一碗热汤。
此诗意境清寒,加之青萝师姐清冷的音色,听来不说凝寒透骨,也是凉意逼人,难怪大家如此反应,柳梦生心中如是想。
“借花喻人吗?”青阳指尖点着侧脸,似是还在品味诗句。
经此提点,柳梦生恍然觉出青萝一诗的颈尾两联确是在写方才的箫曲,而首颔两联若说是写池中秋荷,未免太过含蓄。
只不过……
柳梦生悄悄侧目看向身边的柳青崖,心中不由暗道以秋荷喻此人当真恰当吗?
青萝一诗寒意漫溢,席间唯有柳青崖平淡如故,似是早有预料,抑或是习以为常一般,这般耐寒,倒不如以松柏作喻,柳梦生心中暗想。
“应择定下一首的韵字了,”也不知是留意到暗瞥而来的目光与否,柳青崖忽然开口,引得柳梦生连忙偏开视线,假装挑选桌上菜色。
青萝闻言缓缓垂眸,虽是落座宴席之中,然倒映于双眸之中却无一分暖色,凝视少时便悠然启齿:“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