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三显得很疲劳。
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坐在圈椅上,两只眼窝发青,且陷下去很深,嘴唇干裂发白,像抹了一层白灰样结下了一层白痂。
他甩下军帽放在身边的案几上,脑袋上的头发显出一道亮亮的沟,额头上湿漉漉地冒着热气。
摸了阎王鼻子的金少三,也正是从这一刻起,变得更加狠毒、更加阴险、无同情心肠。他咕咕嘟嘟地灌下一大碗茶水后才问,人呢?
……
人都钻哪儿了?他又提高了声音问。
……
人都死完了?他几乎是吼叫着
这时候才有人走过来答道,金……金司令回来了?
金少三问,人呢?
人……只是,有些听说你已经……差不多走了大半。
金少三从椅子上一跳站起来,我他妈才走了几天你们可想散伙了?告诉你们,我死不了,无非是亏点血本。
说罢掏出烟对着火去点,点着后美美地吸了一口,然后站起来在人群中走来走去。
他妈的,你凌风太不够交情了,你也别想在我身上再做美梦了,你以为给我个西区副司令就想绑住我的手脚?
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吧?
我他妈不希罕你这副司令,有朝一日,老子还想着要当司令呢!
一屋子人不明白金少三发的什么火,在一旁站着不敢吱声。
金少三发完一通火后才说,去,限你们两天之内把黄龙寨、白龙寨以及分在我名下的东庙乡、高家、新西,这几个村,凡十六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男人统统给我集合起来,带到黄龙寨口。
一屋子人出去后,只有高家军站着没动。
金少三扭过头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去?
我有话要对你说。
高家军是凌风前不久才从冯纪庄手下派到金少三处,名义是为充实金少三的力量,实际上是凌风派来的耳目,监视金少三的行动。
金少三当然也明白凌风的用意,但他又深知高家军的为人,他是个见风使舵的人,只要你能顺着他稳住他倒也是一个死干的人,他也会为自己出力卖命。
再说,高家军和金少三是同乡,光屁股时两个人就在一起摔打,自己又没有多少和他过不去的事又没有亏待过他,想着他也不会和自己闹别扭的。
想想那年,高家军的母亲病故,我金少三也曾三班响器吹吹打打送到坟上给他高家军脸面了,也让他脸上增光了。
说,什么话?金少三显出一幅不耐烦的表情说。
国民党八十五军一个排从陕西路过这里,携带有枪支弹药。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吧?
不过,目前对于咱黄龙寨来说,再少恐怕也是急需的吧?
金少三揭着唇上的痂子,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时候?
明晚五时在高家村歇息。
金少三刷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拿起帽子就往外窜,边走边说,快,快,快去通知弟兄们作好准备,要争取做到不动一刀一枪而全部抓获。
可是高家军站着仍没动。
金少三走到门口又折转身问,你没听见?
高家军又坐下,点着烟才说,金副司令,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还要怕井绳,你可好,三日没过完倒忘了?这国民党的部队总也不是吃闲饭的吧?说实话,上次你惹的不也是国民党?要不是凌司令几位弟兄求情,恐怕你坟上早已长出青草了吧!
金少三像是被人揭了自己的短处,揭了自己的秃茄一样,脖子上青筋一颤一颤地,可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高家军又说,依我看,不到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动“罚”,我这话你明白吧?
金少三恍惚大悟,点点头又折转身坐下。
晚上的黄龙寨灯火一片,出出进进的士兵忙得似乎脚不挨地。
金少三高家军早已在大厅里等候,好长时间没有一点动静。
金少三说,是不是我们被耍了?
高家军说,你金三阎王能是那么好欺负的?
说完两人会心地一笑。
随后就有人报说客人到。
两个人走出一看,见是一跛脚老头,金少三便在心里有些瞧不起。
这位自称张团长的也看出了金少三异样的目光,他走进大厅略略弯腰就自个儿拣了个位置坐下。
场面就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高家军才说,张团长路经此地,我们金司令今晚特备薄酒为你接风洗尘,还望张团长笑纳。
那个张团长也打手作揖道,路经此地有所打扰,还望司令和诸位弟兄海涵。
说着话各自入席。
张团长就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他曾在第一战区司令处干过,并且深得司令的赏识,才提升他为团长的。
不提第一战区司令他还不恼,这一提越发激起金少三的愤怒。
高家军一见忙按下金少三的手很委婉地劝说大家吃喝。
那位张团长也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不知金少三的不满缘于何处,一个地方的土匪头子怎么会对第一战区司令有那么多不满呢?
金少三再也无心陪这位张团长吃喝,声称去趟厕所就走了出去。
高家军也从后面跟出来。
张团长见两个人同时走出去,他在心里冷笑,想耍我姓张的你们是不是有些太嫩?哼,老子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要多着呢!
其实,张团长这话说的有些太早,至于他过的桥和金少三走的路相比,还真的说不准谁比谁多,谁胜谁负呢!
金少三和高家军从厕所里出来又回到桌前,气氛又和开始一样。
这晚的酒喝到很晚,那位张团长也没有回到营地,就在金少三处歇下了,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早已经躺在一条山沟里,周身绳捆索绑,身后五尺见方的大坑让他顿时明白怎么回事。
那位张团长便仰天大笑说,你们上当了,你们所想要的枪支我早已让他们运走了,留下我这老头子也没什么用,埋吧,说罢眼却盯着金少三。
金少三也仰天大笑,笑罢凑近张团长诡秘地说,你想耍人也不看看对象,然后手一挥说,把人连货都带过来。张团长,你不是说,你过的桥比我金少三走的路还多吗?
这时的张团长才真的瘫了。
高家军说,是桥先断呢还是路先没了呢?你张团长想耍我们是不是?你可真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呀!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金司令是干啥的?你暗地里让你的人沿着山路把货运走,留下你干瘪老头有何用呢?
直到这时,那位张团长才知道自己过低估计了眼前这两位土匪便求饶似地说,算我姓张的有眼无珠,只当兄弟投石问路,货你们全留下放了诸位兄弟,他们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没待那位张团长说完,金少三一脚把他踢下了坑。
金少三下令,把全部的人马活埋。
高家军忙阻止说,是不是把那几个玩枪的留下?
金少三说,留下干啥?
高家军说,留下他们当然有用。你没想想,这些洋玩艺总得有人教我们怎样用吧?
对对对,我怎么就忘了呢!
就这样一排二十五个人除两名机枪手外,其余全部活埋。
初次的拦劫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成功的喜悦也助长了金少三的威风。
第二天,他把高家军叫来,把全区的青年集合起来,他要检阅他要训话。
高家军走了出去,没多一会儿,人马便集合在寨门前。
金少三开始点名,当点到朱红才时朱红才扑嗵一声跪下哭着说,我家有八十岁老母,确实没人照顾,你就放了我吧!
金少三把嘴里吸着的烟管从这端自然移到了那端笑着问,这么说,你是不想当兵喽?
朱红才早已吓得坐在地下,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吱唔了一下。
金少三用手一挥说,好好,你站起来,你站起来。
朱红才原以为让站起来就放他回去,谁知他还没有站稳一声枪响便又倒下了。
金少三对着枪口吹了吹,然后往桌上一放说,还有谁不愿参加也往前站。
这样一来,谁也不敢说话,却一个个向后退。
金少三用手指了指他们身后的悬崖说,你们谁要是再敢往后退,那地方也是你们的去处,愿意的请往前面站。
金少三然后对高家军说,把这些人员编制成班,明天就开始训练。
说完扭身进了营寨。
渐渐白亮起来的天光,夹杂着湿漉漉的雾气,从门缝里从屋檐的破洞下慢慢地渗进了大厅,将尽的灯光越发显得暗淡无光。
光和雾混合在一起显出白茫茫的一片,在湿湿的雾气中鼓荡,夜的余黑也峭然循去。
金少三拉开门后,心想,真是天意呀,昨天晚上有人报鲁山盐商一行七人赶骡马二十七匹,驮盐和丝绸数千斤,夜宿黄龙寨的石门沟。
金少三看着日头慢慢被大雾吞去,莽莽群山不一会儿也化作雾气升腾在天地间了。
高家军在心里喊道,真他妈天随人意呀!
鲁山盐商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关口遇到这样一群人,他们吃过晚饭早早就歇下了。夜半时分,店主虽然听见有响声以为是客人起来早早要走,就没在意。
可第二天,人和货全没有了,院里一片狼藉。
店主慌得去金少三处报案,到了黄龙寨一看,大院里一溜排骡马,店主吓得又赶忙退出来,一泡尿顺着裤腿往下流。
凌风得知金少三一而再再二三地抢劫,便让他连人带货上交司令总部。
金少三当面答应下来,扭转身他又变了,你凌风算啥物件?
你就会坐享其成,我金少三就那么好欺负的吗?
上次为两名女学生的事,老子至今还憋着一肚子气呢?
如今你的手伸的也太长了吧,我金少三就那么容易给你上交吗?
金少三回到黄龙寨之后,便加紧操练兵马,对各处的哨点也严加防范。
高家军劝说金少三,别和凌司令作对。
金少三把腿往高家军眼前的桌子上一放说,看谁能把我咬了,说着指了指裤裆。
高家军又说,你我是同乡,又是兄弟,我若不说出来就有点对不住咱兄弟一场。我跟随凌司令多年,他想要的东西是没有得不到的。再说,那次为省立女子师范学校的事要不是凌司令出面,恐怕你也……
金少三把桌子一拍说,以后少再给我提那挡子事,我他妈窝囊得像个软蛋。
高家军知道再劝下去只能是越来越僵便住了口,但他在心里感到困惑,金少三这种盲目地顶撞,只能象一只苍蝇样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凌风当然清楚金少三这种迟迟不来的目的和意思,他不动声色也不追问,便想着瞅机会好好治治你金少三。
凌风要召开司令部各分部会议,想把全县的民团重新编制,统一服装、统一口令、统一军饷,这样一来,金少三有一千种理由也不能不来参加会议。
这天的天气并不让人感到风和日丽,而是给人一种阴沉沉地像要发生什么事样让金少三感到压抑感到憋闷。
金少三一走进大院感觉并没有开会的迹象,他突然意识到是不是凌风又要设什么圈套?
他心存余悸,步子就有些不稳。
此时此刻他什么念头也没有,思想仿佛禁锢在阴沉沉雾蒙蒙的高墙后面一样,他一切都明白了,完全明白了,这么明明白白的一切就这样都完了?
聂士成也在。
聂士成是东区的副司令。
凌风并没有说话,只有冯纪庄和他打了个招呼,便挨着聂士成坐下了。
金少三一看这气氛估计到,今天这个会议有些特别,他望了聂士成和冯纪庄的表情,并没有看出什么反常的现象,心才安些,似乎又萌生出一丝生机。
凌风问,金副司令得到的财物怎么没见带来呢?
金少三忙陪了笑脸说,兄弟走得急,待日后……
凌风便咧咧嘴笑笑说,你金三阎王如今阔了,竟敢违抗司令部的命令。你也不想想,我凌风是干什么出身的?
金少三这才说,凌司令堂堂一个总司令,还在乎我那点东西吗?我最近编制了一个排,军饷粮草都不足,原是想那点东西……
凌风手一挥说,开会。
凌风变幻莫测的心理让金少三如坐针毡。
至于会议开的什么,金少三听得一塌糊涂。
他最害怕凌风的这种咧咧嘴的笑,凌风只要这样一笑,准要发生大事,这是整个团部都知道的。
难道我金少三今天要遇上?
也许高家军说得对,和凌风对抗的人是没有好结果的。
可我今天为什么还要来开这个会呢?
我既然要来为什么就不多带些人马呢?
如今回头路难走呀!
会议的间隙,金少三才有机会对凌风说,兄弟我不是不想上交,只是我走得太急,早已备好的货都没来得及带,容我明日回去一定交来如何?
凌风又一次咧咧嘴说,那好哇,我这可是一个月前说过的话。你是忘了?我凌风啥时说话办事超过三天了?。
凌风说完走了出去。
金少三顿时感到孤零零的。
一个人坐在大厅好像无目的无意识似的。
他望着窗外射进来的一抹晚霞,在后墙的壁上一闪一闪,不规则的圆形顿时让金少三想到了人的一颗心,由一颗心想到了人的一颗头,想到人的头时金少三不禁哆嗦起来。
日头的影子还在继续晃动,已经从墙的东边向西边滑去。
金少三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自己怎样做才能免了眼下这场灾难。
他不由自主地去拿桌上的军帽,手便碰到了枪,他一下子又清醒过来,很麻利地把枪往腰间一插又坐了下来。
夕阳渐渐褪去,大厅里已经显出昏暗,金少三在一种无奈的情况下自己给自己安慰,生死由天定吧!
晚上宴请时,凌风什么话也不再说,他脱去了军装显得比较随和有说有笑,但要是碰到金少三的目光时,眼里还是闪出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绿光,这目光金少三看到了,金少三看到后心里又哆嗦一下,然后端起酒一仰脖子喝了。
自始至终,凌风再也没有提金少三劫货一事,而是谈一些家长里短街头巷尾无关紧要的话。
快要离席时凌风脸拉下说,冯参谋长,童子石的妹妹如今过得怎么样呢?
冯纪庄端着酒杯的手一颤,随即杯便落地,发出一声极小极碎的声音。
冯纪庄弯腰去拾。
凌风便笑笑说,冯参谋长,你哆嗦啥呀?我不过问一下嘛,你就那么害怕,沙河县城谁不知道你天生就喜欢女人吗?更何况她是童子石的妹妹,明天带过来让我见一面如何?
凌风说话越是随和,在场的几个越发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于是每个人酒也不敢多喝,话也不敢多说,提心吊胆地应酬着。
金少三走出凌统府,月亮已经升之半空了。
宋明街的上空似一道银白色的瀑布样从东向西飘洒。
金少三一刻也不敢耽搁,打马快速逃离了沙河县城。
走出沙河县城,金少三也不敢轻心,尿憋得几乎要撑破肚皮,他也不敢停下来痛痛快快地撒掉。
此刻的金少三只有一个愿望和目的,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只要跨进我的地界就好了。
金少三走进自己的地界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把马放慢站在土疙瘩上向东眺望,沙河县城早已沉寂在一片朦胧的昏暗之中了。
金少三下马在路边撒完尿,当他甩掉最后一滴尿时又怀疑起自己,可笑起自己的这种恐慌是不是有些多余?
金少三这样想时又跨马继续赶路。
黄龙寨寂静无声。
只有寨门前一盏明灭不定的灯,放出一种飘忽不定的光,让金少三心里别扭。
金少三站在山下望着自己几十年经营起来的小寨,心里顿生一种苍凉之感。
金少三没有急于跨进门寨,而在山下徘徊了好久。
他感到自己真的斗不过凌风,凌风的野心是要控制西十三县,而我金少三呢?只有这几个乡,虽然这黄龙寨地处要塞,可得来的钱财要上交,我图的什么呢?
金少三不觉长叹一声才慢慢打马上山。
就在金少三觉得自己完全脱离了死亡之后,只觉得身后嗖地一阵风似的刮来,金少三本能地躲闪一下,可他没有意识到这嗖地一声是什么时,他的背便生出一阵钻心似的疼痛,尔后倒下了马。
金少三最终还是没有逃脱死亡之谷。
金少三的生命就是在他梦想要当司令时悄然结束了。
金少三背后中的这一冷箭据说是一位高手射的。
事后大家分析,谁会害死金少三呢?
群龙无首。
西区司令部彻底乱了,打、砸、抢、偷、杀,每天都有发生。
所以金少三的尸体便停放在大厅没人过问。
凌风直到第三天才出现在黄龙寨的门口。
凌风走到金少三的尸体旁站了片刻就拉上盖的白布。
凌风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要走时,才交代高家军,让他一定要查出凶手,一日查不到就要闭守黄龙寨一日。
过了两天高家军就把那天几个当班的带到了沙河县城,说是他们几个不愿当兵才杀害金司令的。
黄龙寨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