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骤雨初歇,晨晓鹁鸪叫早,朝阳镶着金边儿从城墙爬上,霎时霞光万斛,满院铺着一层被雨水打落的斑驳残绿。
庆文阁里一众女仆忙着准备早饭,春芽在院里来来回回着,一会儿拿了碗筷进去,一会儿又端了面盆出来,一会儿又被游婧芝唤去帮忙梳头,不觉间便被院中积水湿了的鞋袜。
游婧芝、游婧漫、游景覃站立候在餐桌一侧,待庆珑坐上主位后,三人才落座,游泰昨日当值到后半夜才回来,故而还在睡着。
淳嬷嬷盛了碗汤放到庆珑面前,汤尚有些烫口,庆珑便边用汤匙搅着边说道:“一会你姐妹二人用过早饭后去水芸轩学习,一应所需的笔墨和帷帽都叫你们随侍的丫头带上,我请了京中名儒曹先生,他每天上午会过来教你们学问,下午你们便跟着嬷嬷学着看账本料理琐事,晚上我便来查你们功课。”
游婧芝心中暗幸,从前都只能看着大哥哥和四弟弟去学堂读书,因女子不得入学堂的规矩,自己便只能窝在闺阁里读书练字,如今虽是将先生请来家中,但自己也算是正经去上学的人了。
庆文阁后面连着座花园,过了花园有个石板桥,石板桥前有个临水小轩,因水中种满莲花,顾名水芸轩。
她们走到石板桥上时见个有个鬓发胡须都已雪白的老头儿正站在水云轩窗前,此人便是教书的曹先生,两个姑娘戴上帷帽走过去请了安后便坐下开始听课。
曹先生问道:“两位姑娘可识字?先前可读过书?”
游婧芝坐在书案前答:“我姐妹二人识字,亦读过书。”
曹先生又问:“芝姑娘都读过何书?”
游婧芝答道:“读过诗经、楚辞,品过些诗词、看过些史书、文典,不过我最爱的还是看些关于奇闻轶事的书。”
曹先生诧异,未想过这么个小丫头竟看过这许多书,想必是在蒙骗自己,便又问:“都读过哪些史书、文典?”
游婧芝心下便知这是一位纯粹的儒家,否则又怎会只问自己看过什么史书、文典,另一则,想来这位曹先生是不信自己博览群书的。她谦卑有礼,答道:“读完尚书、淮南子、范文正公文集、现在读资治通鉴。”
曹先生又问游婧漫道:“漫姑娘都读过何书?”
游婧漫答:“我不像二姐姐深爱文学典籍,素日就看看茶经、香集,偶尔看些话本打发时间。”
曹先生颔首,没想到在游家的内院深处,既也有这般满腹才气的女子,又有这般温婉贤淑的女子。
曹先生屡着自己的胡子,慈笑道:“既然两位姑娘都是识文断字的,那我们今日便能开个好头了。今日,我们不学四书五经,不读论语孟子,就找几首诗词来说说,二位姑娘可读过这一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游婧漫激动答道:“这个我是读过的,名为,焦仲卿妻,出自乐府诗集。”
曹先生坐在书案前,不急不慢的说道:“那二位姑娘便将此诗读后之感想,誊写于纸上,篇幅越少越好,我稍候来同你二人探讨。”
游婧漫正愁着该如何开始下笔,游婧芝却已经开始在回纹宣纸上奋笔疾书,无奈便也硬着头皮开始书写。游婧漫刚下笔,再抬眼看游婧芝,她却已经写完。
余笙将游婧芝的作业双手奉到曹先生的书案上,曹先生见游婧漫尚未写完,便继续吃茶等着。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游婧漫也将笔放下,小菊亦双手将她的作业奉上,曹先生见二人都已写完便放下茶盏看两人的作业。游婧漫的宣纸之上,字体隽秀,满篇文字;而游婧芝的宣纸之上,笔迹瘦劲清俊,但通篇却只写了四个字:仲卿负卿。
“仲卿负卿?芝姑娘何出此言?”曹先生将她的作业举起,指着上面那四字问她。
游婧芝起身作揖,答道:“学生以为,二人悲凉之结局,皆因仲卿而起。故曰,仲卿负卿。”
游婧漫起身作揖,驳道:“二姐姐此言差矣,一切皆是兰芝婆母造成,仲卿深爱兰芝却留不住兰芝,仲卿亦是凄惨的。”
游婧芝道:“既仲卿知道做不得自己母亲的主,便不该娶了兰芝进门,既娶了她进门,便不该待她情深,既待她情深,便不该由着婆家将她休弃,既已经弃她,便不该在她再次定亲后说什么‘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这等话便是逼死了兰芝!”游婧芝字字铿锵。
游婧漫认为游婧芝是在搅弄是非,继而再次驳道:“仲卿待兰芝真情不假,兰芝死后,仲卿同她共赴黄泉,也算全了两人的痴情,仲卿无悔,兰芝无怨。”
游婧芝轻蔑一笑,道:“哼~你怎知仲卿无悔,兰芝无怨?兰芝先死,仲卿才去赴死,他是先徘徊庭树下,才自挂东南枝。”
游婧漫被驳的心中有些起急,道:“不论如何,情痴之人,虽生不能同寝,但死可同穴,虽有遗憾,但尚算圆满,总比仲卿背弃了她娶了旁人的好!”
游婧芝见游婧漫小性子又发作,语气有所舒缓,道:“三妹莫急,听我一言。一则,若是仲卿背弃了她娶了旁人,兰芝便可死心再嫁,既县令三郎肯请媒人去求娶被休弃的兰芝,可见县令不是俗见之人,未必不是好人家,或许她从此便可婚姻生活两圆满;再则,三妹妹道,死同穴为圆满,我不以为然,活着都不能护她周全,死有何用?死了便是什么都没了!”
游婧漫被驳的哑口无言,堵着气坐下,小菊忙帮她斟了杯茶来。
曹先生抚着胡须大笑,道:“精彩,着实精彩,老夫还是头遭听见芝姑娘这种说法,芝姑娘见地不俗,言之有理,故而才有了结尾处的‘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这等警示名言!”
游婧漫虽心中赌气,但见曹先生这般夸奖她想来她说的是有几分道理的,便又开始闷头思索着方才游婧芝驳自己的那番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