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十月,红叶刚落。
青瓦白墙小院内,一阵说笑声传来。
柳府的矮墙上人头攒动,丫头们都挤着想看那金陵郑家的公子一眼。
“表少爷真是一表人材!寒娘好福气!”一个绿衣婢女嘿嘿笑道。
“寒娘!一会儿你可得好好收拾收拾,这样子可不能叫表少爷瞧见了。”福瑞笑着给柳寒擦了擦脸。
一个八九岁的少女,头顶羊角髻,穿得不修边幅,傻呵呵地点头。
“呸!你们瞎掰扯什么?谁说郑家表哥要娶寒娘了?”柳玉寰不满地啐了一口。
郑家是柳家老夫人的娘家,金陵望族。郑家大房的嫡长子郑清时年十四,正是翩翩美少年,这几日正在柳府中做客。
郑家是金陵名门,郑清又是大房嫡子,将来他的夫人就是整个郑家的当家主母,可多威风啊,柳玉寰光是想想,就觉得这等美事绝不能叫它落到柳寒头上。
何况郑清本就长得好看,笑起来如春风明月般,柳玉寰早就看得心神荡漾。
“二姐!你这是要抢···抢婚啊!”一个五六岁的小豆丁,穿得像个五色球,鼓着腮帮子道。
柳寒与那郑清有婚约,柳府上下人人皆知,婢女们都惊奇地看向柳玉寰。
“呸!柳玉宝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柳玉寰秀眉一蹙,指着柳寒道,“那口头婚约本就作不了数!你们看看她,像个土包子一样!郑家表哥能看上她?”
柳寒被说得涨红了脸。
要说打扮,全府上下也挑不出一个比得上柳玉寰,才八岁的人,走起路来已经是婀娜多姿,一步三摇。
到了正式和郑家表哥见面的时候,柳寒和柳玉宝仍旧是一副痴傻的样子,柳玉寰则像换了个人似的,刚才还“呸呸呸”的满嘴脏话,到了郑清面前立马就变成了个娇滴滴的美娇娘。
“祖母,父亲!”三个孩子走进大堂。
一同行礼完,柳玉寰就跑到祖母身后逗笑了起来,柳寒和柳玉宝还傻愣愣杵在大堂中央。
“嗯,”柳毅不耐烦地看了柳寒一眼道,“来见过你们郑家表哥!”
一个身穿湖蓝色宽袖的俊朗少年款款起身,眼含笑意望着柳寒和柳玉宝。
“见过表哥!”三姐弟一同行礼。
“表弟表妹好!”郑清微微一笑。
“早听闻表哥大名,今日一见,真是惊为天人。”柳玉寰穿了一身淡粉色的长裙,一脸娇羞地望着郑清。
“这位是?”郑清回头,略带询问地看向柳毅。
“这是你二表妹,闺名玉寰。”柳毅解释道。
柳玉寰的母亲出身不堪,他也就没有多作解释。
“二表妹好。”郑清淡淡问了声好。
柳玉寰媚眼一抛,低头浅笑。
“怎么不见姑母?”郑清又看了看门口,见没有人了,便开口问道。
柳老太太不悦地撇了一下嘴,“那个人不知道哪里不对,已经在山上的佛堂住了两年了。”
“母亲去住佛堂,还不是因为她!”柳寒怒瞪了一眼柳玉寰。
“祖母,快救我!”柳玉寰急忙向柳老太太求救,柳老太太忙拍拍她的背。
“姑母那样好的人,怎么会离家去住佛堂呢?可是身体不适?”郑清看了柳玉寰一眼又问道。
“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什么?!”柳老太太瞪了柳寒一眼,提起这个儿媳妇就没好气。
自己身为正夫人没给柳家生出儿子,脾气还挺大,为了个庶女进府,竟然就撂挑子不干了。
“母亲已经病了月余了!”柳寒委屈地道。
“你说这干什么?当着清儿的面儿,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柳毅喝了她一声。
“大姐!你何苦惹祖母生气呢,快来给祖母道个歉!”柳玉寰走下来拉柳寒的手,眼神里却满是挑衅。
“祖母才咳了两声,你们就着急,我母亲病了月余了,也不给请郎中!”柳寒一手挡开柳玉寰,谁知她竟然头撞到桌角上,“咚”地一声。
“玉寰!”柳毅连忙伸手去扶小女儿,又一手抓住柳寒,往地上一推,“你这个···孽障!还敢打你妹妹!”
柳寒的手被父亲狠狠扯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我要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去见母亲!”
来的时候福瑞特意给她头上插了支紫色的绢花,经此一闹也被抖落在地。
“你去你去!去了就别进柳家大门!”柳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
“祖母别气,大姐也是想孝顺母亲。”柳玉寰一手扶着刚才磕到的额角,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正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柳寒。
“孝顺?她眼里还有孝道?”柳老太太指着坐在地上的柳寒骂道,“来人,给我把这个冤孽关到祠堂里去,好好学学孝道!”“
结果晚膳还没有吃,柳寒就被关到了祠堂里。
深夜,柳家祠堂。
昏暗中只有正前方供桌上一盏灯烛散发着光明,一个瘦小的人影在地上跪得歪歪斜斜,正打着盹。
柳寒也不知已跪了多久,只觉腰酸腿疼,她那脆弱的膝盖如今和这祠堂的水石地面做了好友,隔几天就要亲密接触一番。
“嘿!大姐!”
忽然一个包着油纸的东西从门缝里滚到她脚边,柳寒睁开眼一瞅,是个肉包子!她这才惊觉肚子饿了。
“玉宝!还是你有良心!”
柳寒拾起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九岁的女娃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见没人看着干脆坐在地上靠着供桌,吃得满脸是渣。
门口一个五六岁的小豆丁,正扒着祠堂的门缝往里喊话。
“大姐!柳玉寰看上郑家表哥了!”
柳寒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与郑家表哥的婚约,是在她五岁、郑清十岁时,为了两家世代交好,祖母做主定下的,如今也不知还作不作数了。
“还用你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柳寒一手抓着包子,冲门边喊道,“有水吗?”
郑家表哥一来,柳玉寰说话的声音都变细了,也不吐粗话了,一口一个表哥,叫得很是亲热。
“我说傻大姐!你还想要水呐,你男人都要被抢了!”柳玉宝的年龄,对这姻亲之事也是一知半解,不过是偶然听家中婢女说了一两句,就什么都敢学着来。
“我有什么办法啊!”
柳寒吃完了包子,丧气地坐在供桌前的地上,用带着面皮渣子的手挠了挠头,“我要是有办法就不会跪在这儿了!我根本就不是柳玉寰的对手。”
“大姐!你别说丧气话!”柳玉宝恨不能从门缝里钻进去,“郑家表哥是个好样的,他说明日要去看望母亲!”
说到母亲,柳寒一股热泪伴着清鼻涕就流了下来,连忙用袖子一擦。
柳寒的母亲王墨出身显赫的长安王氏,是柳毅明媒正娶的夫人。二人成亲后也曾有过一段羡煞旁人的时光,柳寒就在这段镀了金般的时光中出生了。
可惜镀的金子总会褪色。柳毅的官越做越大,对女人的胃口也不小,这里王氏又一直没有生出儿子。
王氏也不是小气之人,家中通房妾室不少,柳玉宝就是妾室所生,他亲生的姨娘过世之后,王氏就将他当亲生儿子养在身前。
真正导致王氏与柳毅关系破裂的导火索是两年前,柳玉寰进府。
柳玉寰的生母是姑苏一家青楼的头牌,这几年柳毅一直将她养在别院,直到柳玉寰六岁时,她生母自知背景不纯,这辈子都进不了太守府,便央求柳毅将她女儿接进府去。
接进府来还不满足,柳毅又要王氏将柳玉寰记在她名下,作为嫡女抚养。
王氏这才晓得,柳毅瞒着她在外养了六年的野女人,而算起来柳毅最初为那女人赎身,就是在他们新婚之后不久。
长安王氏的女子本来就有些不同,王墨身为嫡次女,所受的教养自不必说,从小还特别有主意,不过她的主意也是时灵时不灵的,且看她挑的夫婿就知道了。
当年王墨也是各大家族争夺的长媳人选,可王墨偏偏就蒙了心镜看中了柳毅。
情谊来时如夜雨,去时如朝露。
王墨对柳毅既已经没有了情谊,自是不会同意将柳玉寰记在自己名下。她碍于家族情面也没有选择和离,而是遁入了郊外一座小佛堂中,红尘俗世,眼不见心不烦。
后来柳玉寰就投靠了老夫人,这两年在家中混得风生水起。
正经嫡女柳寒和记在王氏名下的柳玉宝成日被她挤兑,早已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
“我也想去看望母亲。”门口小小的娃儿惆怅地说完就跑开了,“大姐等等我。”
等了须臾,柳寒抬头就看见门缝处递了一只小碟进来,碟子里装了些浅浅清水。
柳寒鼻子一酸。
“那你去求郑家表哥带你去!”柳寒走向门边,端起小碟一饮而尽,想一想,又从腰带里面摸出一块玉佩来,放在小碟里推出去。
“给他看这个玉佩,他会带你去的。”
“你不想去吗?”柳玉宝问道。
“我?···”
母亲病重,柳寒早就想去了,可她每次一提起母亲,父亲和祖母就会扁她一顿。方才也是因为母亲与父亲和祖母起了冲突,又在那柳玉寰的撺掇之下才会被关到这里来。
柳寒思来想去,若是再提出要求,怕会惹恼了父亲,也给母亲带来麻烦。
“这是个什么东西?”柳玉宝小手拾起玉佩,端详起来。
“你别弄丢了!快拿去求郑家表哥!”
说起这块玉佩,还是三年前去金陵郑家做客时郑家大夫人所赠,说是与郑清的玉佩是一对儿,要二人一辈子同心不离,始终如一。
当年才六岁的柳寒也没想那么多,就踹进了兜里。
柳玉宝走了,祠堂里又只剩下柳寒一人,空虚寂寞冷。
她也没一直跪着,而是缩在角落里睡了一晚。
第二日日上三竿,听见有人开祠堂的门,她才迷迷糊糊起身,想赶紧爬回去跪着。
“寒娘,是我。”
进来的是个女子,刺眼的光线从她身后射了进来。
“福瑞!”柳寒激动地瞬间清醒。
“是我!寒娘快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福瑞是王氏的陪嫁丫鬟,王氏去佛堂后,也是她一直在照顾柳寒。
“你怎么能进来呢?”她明明记得昨晚祠堂的门是锁着的。
“我去求了老夫人,”福瑞笑道,“寒娘吃完早膳,就可以出去了。”
“柳玉宝呢?”柳寒其实是想问郑家表哥,但还是没敢开口。
“玉宝一早天还没亮就陪着郑家少爷上佛堂去了。”福瑞笑着给她端来一碗粥,看着她喝,“哪像你,睡到日上三竿了。”
二人正说笑间,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柳寒从碗里抬起头一看,是郑清身边的小厮柿子,柿子满头大汗,见了两人忘了行礼,又吞吞吐吐没说话,只大喘着气。
“柿子,你怎么来了?”福瑞问道。
“是我家少爷差我来告诉寒娘,夫人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