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呆呆地也不知坐了多久,后来丫鬟来催她安寝,问她桌子上那本早上提字的纸笺还要不要,她让丫鬟拿来给她看,只见一张桃花笺上用小楷公正写着两句诗,是她早上闲来无事时从唐诗里抄的。因为她一向羡慕那些多才多艺的女子,想在汪博深面前多些谈资,所以时常抄些唐诗宋词中的名句来读,恰好前些日子看到这诗,觉得很喜欢,今天正在抄写,后来因为柏辉到了,心里一急,就匆忙撂下了笔。
那两句是“贾化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她记起下半句是“春心莫共花争花,一寸相思一寸灰”。徳琳楞楞地望着这信笺,她想,她的心,是不是也烧成了灰?不,她对自己说,我可以假装自己不曾遇见他,或者假装他遇险离世了,或者他被皇帝选中了做驸马,我一定要和原来一样,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我还有阿玛,额娘,还有柏辉,只要还有这个家在,就值得好好活下去。
冬天的黄昏来得早,暮色苍茫中路上行人稀少。徳琳最近难得出行,只带了一个小丫鬟。路过鼓楼时,心中蓦然涌起缕缕旧日情愫,脚步不由慢了起来。这钟鼓楼时日已久,从声音上听,鼓楼声震八方,钟楼余音绕梁;从外表上看,鼓楼气宇昂藏,钟楼羞涩端庄;如果说鼓楼是个美男子,钟楼则是位俏佳人。徳琳以前每次从这里经过时都会驻足看一会,去年认识汪博深后,几次想把关于钟鼓楼的想法告诉他,每次都忘了,现在也好,再也不用提了。
徳琳就这样在街上踽踽而行,眼角偶尔瞥见路口闲站着的一个人,身形有些熟。徳琳本自管走路,因见即使自己走远了,身后那个人在注视她。她忍不住转回头,那个人看见她回身,好像很兴奋,立即飞奔朝她跑了过来。北京城刚下雪不久,路面还有些冻雪,别说小跑,连走路都有些艰难。那人跑得望神,几乎忘掉了脚下的险情,就要到徳琳身边时,终于脚下一滑,就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见他四仰八叉地面朝天空,徳琳再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随行的小丫鬟觉得很稀罕,因为已经很多天没见到她笑了。
原来这人是蒋继善,他自去年春天在高府窥到徳琳的容颜,一直念念不忘,后来虽然拜托妹妹请她来家玩了几次,也只能悄悄地躲在边上偷窥,并不能正大光明的上前说话。等到宝亲王和她的事情传遍京城后,蒋继善才一度死心。谁知今天皇天有眼,竟然被他撞到意中人,蒋继善觉得很欣慰,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容易说明了身份,又代秀怡问了好,就只有傻笑的份了。徳琳见他形容痴傻,心里觉得好笑,略微应付几句,就告辞而去。
晚上本来说是一家人吃火锅,谁知等到很晚,火锅里的汤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始终不见父亲回来,娘几个惴惴不安中草草吃完,便各人回到房里去了。第二天又是不见高锟,甚至连柏辉都消失了踪影。徳琳实在不安,刚想派家人出去打听,就见三太太哭着过来,说:“完了,完了,咱们家出事了!”
徳琳怪她说话没分寸,没声好气地问:“三太太,究竟是皇帝派了兵,还是玉皇大帝下了旨?如果都不是,何必自己咒自己?”三太太向来有些怯她,见徳琳口气责怪,便敛声啜泣道:“我哪里敢乱说?给我一百个胆儿也不敢啊!实在是我亲兄弟在外面听来的,把他吓了个半死,连忙就回来找我确认,我一个女人家大门不出的,哪里知道啊。”
她嘀咕了半天,倒底也没说个明白。徳琳不耐烦和她磨牙,马上派人请来了账房赵英奎,劈头就问:“你究竟对三太太说了什么?她正觅死觅活的闹呢。”赵英奎本正埋怨自己不该多嘴,后悔对三太太嚼了舌根,被徳琳这么连哄带吓的一说,只好竹筒倒豆般全抖搂出来,说:“今天出门办事,街上十成人倒有八成在讲,说咱们小少爷不知怎么得罪了宝中堂,宝中堂为了这个气得吐血,立马一纸文书告到了衙门,小少爷就被他们抓走了,后咱们老爷知道了这事,想去说情,谁知人家讲了:这是通天的大案,任谁都不能放。”
赵英奎的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既然是得罪了宝中堂,可见是私事,哪又何来“通天大案”之说?徳琳脑筋转得快,她立刻想到去年柏辉和宝中堂儿媳厮混的那件事,必然是此事发作了,又被人家趁机揪住了小辫子,立马将私仇变做公案,好乘机泄私愤,而且高锟和宝中堂的不合由来已久,公事上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虽然面子上还过得去,私底下却一直较劲。如今爱子落到别人手里,高锟必然心神焦虑,这几天都忙于应付去了。
捱到高锟回来,已经是深夜,徳琳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就一个人过去推门而入。不过两天时间,高锟看来依旧红光满面,其实是硬撑着的一个空架子。见女儿有话要问,他只淡淡道:“这是柏辉自己种的因,就让他自己去承受好了。”
徳琳道:“就没一丝儿办法?”高锟有气无力地笑笑,说:“把我的职权让给人家?人家走了这步棋,等得就是我丢城弃地,还稀罕我把盘中肉特意送到他嘴边?”一席话,惨淡黯然,却是徳琳从来没有见过的颓废懊恼。她想即使自己再劝,也无非些不着痛痒的话,干脆还父亲一个清静,好让他安心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