徳琳在洞房里独坐了很久也不见新郎过来,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喜娘和丫鬟过来伺候她,有人不好意思地说:“新郎倌太高兴喝多了,外面那些人尽灌他,闹腾得什么似的。”有人帮腔道:“是的呀,新姑爷上去帮忙,也醉了。”徳琳木然不语,由她们伺候着更衣入寝。
这是她在蒋家的第一天,一个人冷冷清清地独守着空房,然而她一点不失望,甚至觉得有几分适意。她在睡意朦胧中胡思乱想,以前的自己,其实都不是真正的自己,都是生活在等待之中的自己,是把一切美好都寄托给明天的自己。然而如今答案终于揭晓了,她是不甘心?还是觉得失望?
徳琳终于睡着了,外面的酒宴还正热闹。
既然蒋继善已经成亲,汪家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迎娶蒋秀怡的要求。蒋夫人原先并不愿将宝贝女儿这么快就送走,架不住秀怡使性子,这才松了口。亲友们都说蒋家好福气,刚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又得了个人才出众的女婿,何况宝中堂、高中堂这两位当朝大员的龃龉,连皇帝都化解不了的,谁想到蒋惠宏这里,竟然就消弭了。蒋惠宏被众人这么一吹捧,身子轻飘飘地都不知飞到了几重天。
等秀怡嫁后第三天回娘家,蒋氏夫妇特意摆了酒席,看着儿子儿媳及女儿女婿团团坐在下首,蒋老夫妇更是乐得连嘴都合不拢。宴席结束后,两对夫妇各回各房,因为秀怡以前的闺房不大,蒋老妇人怕委屈女婿,就又安排了院子专门作为女儿归宁之所在。这院子不大,离蒋继善夫妇的院子很近。所以到了下午,听见隔壁院子传来的阵阵咆哮,汪博深很觉得诧异。
秀怡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早在她出嫁前,这种场面她就见识过了。蒋继善本来就脾气暴躁,新嫂嫂虽不爱说话,冷不丁来那么一句便能把人噎死,故此两人大吵小闹不断。
耳听得那边的吵闹更甚,几乎都是蒋继善一个人的声音,汪博深有些坐不住,想出来避开,又没有地方可去,便在屋里团团转,后来干脆一个人自斟自饮喝起了闷酒。后忽听到“噼哩啪啦”瓷器碎裂的声音,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秀怡冷眼旁观,见丈夫额上的青筋隐隐突起,不时地跳动了几下,那双握酒盅的右手几乎要把杯子捏碎了。
汪博深酒在肚里,事在心头,终于忍不住,猛然起身欲朝外走,秀怡停下手里的活计,不冷不热地说:“心疼也轮不到你。”
汪博深只是在门口停顿片刻,他说:“我看看就回。”见丈夫真朝隔壁院子走过去,秀怡疾步上前把房门使劲一关,随即才气鼓鼓地坐回到床上。
听到身后房门发出重重的一声响,汪博深仍没有停住脚步,等到他来到蒋继善夫妇的院子里,就见丫鬟老妈子们正匆忙朝外搬运瓷器碎渣及其它被打坏的物事,他们各个凝息屏气,神色却并不惊讶,一幅见怪不怪的模样,看来是早就习惯了。
汪博深看在眼里,只觉揪心难受,等他看到德琳一个人怔怔站在窗前,单薄的肩膀看上去不胜柔弱,他不由生了怯意,奈何迈出去的脚步再收不回,她已经听到了脚步声。
这是离别近半载后他们头一次见面,却好像隔了一辈子那么久,在这样的一个场景下,在这样一间凌乱不堪的屋子里,他是别人的新郎,她是别人的妻子,难堪的僵硬空气,快使得人要窒息了。
汪博深先开口,他说:“大哥呢?”德琳说:“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冷漠疲惫,面容削瘦不少,反而比以前更有一种妩媚风范。佣人们见状都知趣的走开,汪博深道:“大哥一向是这个脾气?”德琳反问:“难道你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去年春天要不是蒋继善乱作主张,刺客刘向林也不至于枉死在高府,他也不至于会认识她。已经一年了啊,汪博深不无感慨的想。时至今日,在她面前,他才赫然发现原先那些所谓的伤心和痛苦根本无足轻重,只有她才是他最想要的。
汪博深艰难地说:“其实大哥人不坏,就是性子暴些,等日子过久了,你们自然会好起来。”德琳冷笑道:“谁说我现在不好?”
见她还是这么要好强,汪博深惟有怜惜地看着她,德琳却再看不得他这种眼神,惟有转身背对着他。汪博深忍不住脱口道:“即使你恨我,也用不着这么作践自己!”
德琳一惊,心突突乱跳,他太懂得她,他又太不懂她,他们曾经有大把的机会,堂堂正正在一起,然而如今再也回不去,他却又来说这样的话。德琳不肯转身面对他,惟有冷冷道:“汪博深,你太高估自己了。”
汪博深默然,隔了很久,就听见她轻声说:“都已经过去了。”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看厨子杀鱼,那样一条鲜活乱蹦的鱼,即使刮了鳞,去了五脏六腑,临上砧板前,还是会挣扎一下,只是那种挣扎实在让人忍受不了――徒劳的,疑惑不解的,又满怀希望的。
现在他就像那条鱼,正被那种穿肠蚀骨的绝望一点点占领侵袭,即使不死,此生业已完结,余下的日子,无非行尸走肉,汪博深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