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阴沉的天光下,慕容的眼中恍若点满了星辰。因为他的衣着与举止都是这么的得体与华贵,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只走得不太方便的左脚。
明月微怔,心里忽然漫出一股浅浅的苦涩。
正如一杯泡开了的苦丁茶,初尝只觉得极苦,但等那清香漫遍了舌根,也便觉那个本以为不能忍受的苦涩也不过如此而已。
四目相交,有人惊喜,却也有人避之不及。
萧美人眸光流转,从王妈手中接过篮子,自阶梯下走上来,横在二人中间。高大的背影将明月遮掩得严严实实,他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只要是我们的街坊,自然可以。”
“哦。我糊涂了。”慕容笑着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抬头又道,“忘了介绍,敝人名叫慕容,从今日起就住在萧兄的对面。”
说罢,他自然而然的往上走了几步,走到紧锁着眉头的明月面前,与萧美人齐肩而站,这才展颜一笑。慕容扬手指向身后那座还未挂上门匾的空宅子,庭院深深,的确有人正往里头搬运东西。
明月脸色略显苍白,唯独唇瓣嫣红似火。不等萧美人开口询问,明月便已握着拳头轻声道:“萧美人,我不大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好。”萧美人颔首。
明月,又见面了。
本想这样轻松的打招呼的,不料她却是连说一句话的时光也不肯施舍给他。
慕容拾起眼底的沮丧,再度望向萧美人之时便又是那副高洁儒雅的模样:“萧兄若是不嫌弃,择日再一同到寒舍畅饮几杯。”
“萧某定不负慕兄之约。”萧美人稍稍俯身,谦和的回礼。
两个人一来一回,皆是风仪万千,来围观的百姓只觉得赏心悦目。可二人都知道,彼此心间紧着一根弦。这根弦不拨则已,一旦触发必会震荡出慑人的威力。
慕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一言为定,今日便不再叨扰萧兄,慕容先行告辞。”
方步下石阶,矮子张便快速的从人堆里窜了出来,顶着一脑门的汗珠,心惊胆战的伸手扶住他:“慕公子,大当家已在门口恭候多时。”
“嗯,我这便去迎接。”慕容低笑,旋即往空宅子走去。
借着石阶上的位置,萧美人远远便看到对面停着一辆马车,那车子与前头运送杂物的不同,显然是乘坐而用。不过多久,车上的帘子果然掀了开来,紧跟着从里头下来一位英姿飒爽的中年人。
那人须髯繁茂,身着道服,颇有些侠骨仙姿的味道。萧美人隐约觉得有些面善,等那道长转身之际,萧美人登时认出了他来。
是……他。
萧美人有些激动的握着拳头,幽暗的眸中绽放出熠熠亮光。
转回院落当中,只见明月居门窗紧闭,萧美人不由心中闷怏怏的不痛快。明月今日的表现,分明是还没能忘记那呆子。想要拉拢她的心,恐怕得下一剂猛药才行。
真是头疼。
醒过神来,萧美人不急着去敲门,反而悠闲自如的又斜坐回树下,沏了一壶好茶,独自看书品茗。他倒是要看看,这只小乌龟能缩到什么时候。
每看完一本书,萧美人都会把它叠在矮桌之上。书一本接着一本的垒高,已逐渐有些摇晃不稳,可屋里头的人依旧没有动静。打个呵欠,他举目眺望天边西落的太阳。
萧美人起身,无奈的走到明月居,才发现原来门并未关实。
推开门,他登时一扫心间的阴霾,哭笑不得的走到床边。
原来她一下午未出,却是睡着了。
此刻的明月正如同一只小熊一般四肢并用的紧抱着枕头,眉头紧拧,呼吸酣甜。
今儿醒的本来就早,回到屋子里她一会儿想起慕容一会儿又想起萧美人,还要分着一点心担心她的银子,这么七想八想的就睡着了。
萧美人坐在床尾,让自己舒适的靠着床尾的雕花栏。
明月转醒的时候是在深夜。
一睁眼便见床尾坐了个细眼长眸的美人儿,这着实是个不小的惊吓,于是醒来后的明月赶紧一骨碌缩进被子里:“你怎么在我房里!”
“有事要同你商量。”萧美人锤了锤期间被某人当做枕头抱着的小腿,认真道。
“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半夜三更要商量的事儿准不是什么好事!
萧美人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继续道:“明日我打算在后花园宴请慕容。”
“……”明月的睡意被驱逐殆尽,良久,她平淡的说出四个字,“与我何干。”
早已是分道扬镳的人了,如今再出现也只是红尘过客。
想着,她挥着袖子嫌恶道:“若是为了这个,你还是赶紧去睡觉吧。”
萧美人闻言只轻轻一笑:“好。”
吃了定心丸,总算是能安心的合眼休息了。
***
翌日。
日光大好,秋色初开。
慕容换了一身清浅的月白色夹袄,衬着他的肤色,端看着翩若惊鸿。
看得出来为了今日的小宴,他特地精心的打扮了。
萧美人已等候许久,见他如约到来,伸手道:“慕兄请坐。”
“多谢萧兄。”慕容在左边的位置坐下了,一边略微着急的环顾四周,看面前的位置,应当有留着明月的那份儿,莫非她还是在躲他?心中一阵刺痛,慕容面上却是浅笑着发问,“客人还未到齐,萧兄不再等一等?”
“不必。”今天的事不能说与明月听,这张席子本来也就是专门摆给他看的,“她身子不快,不宜待客。”
“她身子如何?”一听到这句话,慕容首先乱了阵脚,可旋即便又收住了不该露出的焦虑,顿了顿补道,“听韩太师说,近来宫中瘟疫流行,我只是怕这病传到宫外来。到时候医治起来可就更麻烦了。”
萧美人夹了一块羊肉,仔细的蘸了醋,放入嘴中细细的嚼咽着,等吞了这鲜美的肉,他才怔惊道:“宫中染了瘟疫?”
“可不是。”慕容适时的露出担忧之色,“就连皇上也高热不退,连着几日带病上朝。不过今日萧兄请吃酒,咱们只聊闲话,不谈这宫闱里的闲事。”
举杯吞饮的时候,慕容笑靥动人。
一边吃酒,目光却不由自主往另一张空席上飘去。
他想见她,他想见明月。
萧美人挑了挑眉,明白他话中之意:“好,宫中的事萧某也不屑嚼那舌头,不如,我们来谈一谈慕兄上番跟我提起的杨柳渡?”
“杨柳渡啊。”慕容笑了笑,目光忽然变得深邃冷冽,“十年之前,那里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他果真是知情的。
萧美人压下心尖的兴奋,起身问道:“什么大事?”
“十年前杨柳渡的芦苇丛里头,曾发生过一起命案。死的人是位十多岁的贵公子……”慕容挑字拣句,尽量隐讳的说给他听,“我亲眼看见的,那孩子被挑去了手筋脚筋……抛在水里头。”
萧美人凌厉的看着面前的翩翩公子,也便将话挑开了说:“你早就知道我就是那个孩子。”
“是。”慕容淡定的点头。继而他离开座位,掀开衣袍向萧美人跪了下来,“慕容愿意协助公子夺回江山。”
“……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为了我在意的人。”慕容仰起头,面上有浅浅的笑意,“为了能尽早一家团圆。”
萧美人负着手,这件事他需要谨慎思量,正欲开口,忽然听到一阵尖利的惊叫声自不远处的厢房传来。
“救命啊!救……命!”
“明月!”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两道惊呼。随后,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朝同一个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