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萧府点上了今日的第一盏灯。
听了他的故事,明月唇齿生寒:“后来呢?”
“后来……”萧美人眉峰微挑,“我好像被扔在了鱼塘中拿去喂鱼。”
明月听得心惊肉跳:“什么叫好像,你自己的事儿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疼的快死了,哪有那心思记这些,只是后来听双儿说的。”萧美人笑得风轻云淡。
“那……再后来呢?”明月追问。
萧美人不愿再说了。
最痛苦的并不是他被挑去经脉的瞬间,而是躺在床上的那一千个日子。
他几乎每天都要忍受着同样的苦楚,有的时候他甚至想要自己了结生命。
若不是双儿,大概他早就腐烂在了鱼塘里,成了芦苇的肥料。
他的双儿住在杨柳渡附近,父亲是位江湖游医,母亲早逝,还留了一位瘫痪在床的兄长,家里早是家徒四壁,没有半件值钱的家当,所幸父亲时常挖一些草药去药铺子里换碎银子,不至于饿死,但生活仍旧过的十分清贫。
萧美人出事的那日,双儿的哥哥去世了。
在他的伤口愈合了很久之后,双儿依旧每天会做着同样的噩梦,她在他的身边惊醒,然后死死的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然后萧美人便会轻轻啄着她的额头,将她拥在怀里,温柔的问:“我的双儿又做梦了吗?”
……
梦靥是相同的。
整个杨柳渡充斥着茫茫的雾气,在一片生得正好的芦苇丛边,双儿看见了有人在埋葬尸体,那具尸体几乎已经面目全非,浑身的衣衫都被鲜血染透了,牢牢的黏在身子上。
坑埋得很深。
她和父亲躲在一旁,等着埋尸的人相继离去,才拉着哥哥的尸体走出来。
这是片没有石碑的孤坟。
拉着车子的父亲愤恨的说:“双儿,那个人还没死……快,我们把他挖出来,兴许还会有救。”
当二人将他挖出来的时候,少年身上的血液还在流淌,果然是还留着一口气的。
这个梦难辨真假,双儿时常说着说着便会泪流满面。
因为——如今躺在芦苇丛旁的,已不再是那个少年,而是她的哥哥。他们用哥哥的尸体替代了那个少年。
父亲的后半生便是因为愧疚,活活把身体给亏空了。
父亲是神医,只可惜他医治的了少年的经脉,却医治不了自己的心病。
梦境醒后,萧美人习惯为她点上一盏红烛,随后与双儿相拥着坐在床上。
双儿稚嫩的身体冰凉如水,依偎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随后,他便小心翼翼的从她的眉间吻到了脸颊,拍着她的肩膀说:“双儿,我在。我是你的哥哥。”
那段日子,他们是相互扶持着走过的。
他不再是尊贵的二皇子朱樾,只是萧双儿的兄长——萧美人。
听完之后,明月总结出了一点:“看来这位韩太师并不是什么好人,往后我再也不去什么半山武馆了。”
萧美人对于她总结出的结果非常满意,点头道:“嗯,你有这样的觉悟最好。只是,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明月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
凝重的吸了口气,严肃道:“我的确心疼你,只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心疼。”
“那么,若是我与慕容只能活一个,你会选择谁?”萧美人直白的追问。
明月笑了笑:“我谁也不会选择,这世上没有如果,我也不想看到你们任何一个受伤。只是,若是他死了,我会很难过。”
萧美人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平淡的笑了笑:“若是我死了呢?”
“你不会死。”明月摇头,“你有你的国仇大恨,你还有一身高强的武艺,你也不舍得死。”他说给她听的故事,只让她更加确定萧美人不是常人,他的意志力已是不可打败的最强武器。
萧美人豁然开朗:“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不过,你喜欢谁是你的事,我喜欢你,是我的事。”
明月不太明白他话中之意。
萧美人抿了口茶,眼角斜斜的上扬了起来,让他看上去越发的冷艳动人。依旧是那鄙视的表情,萧美人无奈的叹气道:“我喜欢的人怎么会这么笨,我快要怀疑我自己的聪明才智了。”
明月叉起了腰:“你才笨,你全国都笨!”
“嗯。”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萧美人躺回树下拿起了书卷,“因为你的存在,国民平均智力的确拉低不少。”
明月:“……”
院子里的灯光全洒在了地上,萧美人执着书,却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背对着明月,有些疲倦的闭上眼:“怎么?你舍不得走了?想要留下来伺候我么?”
“想得美!”明月说罢,负着手回了屋中。
等听见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萧美人才重新坐起来,半是苦恼的看着纸窗上的灯光:“要不是我今日的逼问,你什么时候才会承认对他的感情呢?”
***
太师府。
梨花桌案之前,韩太师浑身散发着一股阴沉的气息。
他独自站了很久,直到腰背有些发酸了,才坐回椅子里,绷直了脊背问道:“八婺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原来角落中还立着一位年轻的公子。
他身着一袭飘逸的白衣,羽带绑着乌黑的长发,让他看起来温润的很舒服,正是慕澜。
慕澜恭敬施了一礼:“学生已通知八婺府衙的张大人,张大人回信说,杨柳渡的白骨依然还在。”
“那白骨可有什么特征?”韩世的眼中透着精光,隐隐中给人一种压迫感。
“回恩师,张大人说,那白骨之上似有什么刀子切过的痕迹,好像曾被人挑去手筋脚筋。”慕澜道。
韩世点头沉吟:“那便是没错了。”
可是,萧美人又是谁呢?他以为当年看到这件事的只有慕容,没想到凭空窜出了一位萧美人。他只知道这位曾经与他密切联系的萧美人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其余,一无所知。
不过,斩草要除根,萧美人如今是无论如何也留不得了!
韩世想了想,复抬眼问慕澜:“你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哦……多谢恩师关心。”慕澜遮掩住手上的包扎,诚惶诚恐,“学生这只是小小的烫伤,并无大碍。”
“那便好,你如今已经是当朝的文状元,往后可是国家栋梁。”韩世颇有些赞赏的说道,“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慕容还有这么个弟弟。”
“恩师与我兄长认识?”慕澜觉得奇怪。
韩世微微一愣,知道自己说岔了,便也顺着自己的话问下去:“慕容没有同你说十年前的事?”
慕澜摇头。
他只知道兄长从十年前的那场意外便开始痴傻了,直到成亲之后,才有些好转。
韩世鹰眸闪烁:“你不妨可以亲自问一问他。”
慕澜颔首应是,手摸索向袖子里去取袖内的物什。这一摸才发现,袖子是空的!他急的直冒冷汗,仔细想了想,他终于知道袖子里的东西去了哪儿。
慕澜急急的告退了。
他前脚方离开,海安米铺的陈老板后脚走了进来。
擦肩之际,陈老板忍不住多看了慕澜几眼。
“陈安,你有什么事么?”韩世正提起笔打算写信,见得陈老板,只瞥了他一眼。
“回禀太师大人。”陈老板跪拜下来,“小的前日给半山武馆送货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可疑之人。这几日他总是在我的店外盘旋,小的只怕,他正盯着我们袋子里的东西。”
韩世抬眸:“你可知道是谁?”
“叫什么名字小的倒是不清楚,只不过……那人长得与方才出去的公子极像。而且,还有您亲赏的牌子。”
“哦?”他这般一说,韩世当下就知晓是谁了。
他搁下了笔,将信纸折叠得工工整整。
看来这一回要除的根,还不止萧美人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