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思如殇(李淳番外)(1)
引子:
蝶恋花
今年花作去年红,欲吟春词,未语先吞声。日日思君损玉容,新人欢笑旧长亭。
多少榭台回首中,似凝愁绪,吴山点点青。可怜小楼琵琶声,半痴半诉入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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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难自医。
起初的李淳,除了医才华和容颜之外,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在九重宫阙内,他就是恪守成规,谨言慎行的太医李大人;出了这九重宫阙,他就是吟诗作赋,偷香窃玉,月下当歌,花间醉卧的风流公子李淳。
生涯画笔兼试笔,踪迹花边与柳边。
李淳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过去,直到,他,遇到了水青裳。
李淳之所以入宫为太医,既不是为了金银财宝,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雕车宝马,浮名利禄。只因为李淳,生性酷爱荼蘼花。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李淳听人说,他出生的那一日,正值五月仲夏,荼蘼盛放。
而那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内,恰巧有一片如火如荼的荼蘼,花开千瓣,花色如雪,花香醉人。李淳的父亲本是齐平帝年间朝中权臣,所以也有幸到这九重宫阙中。
听宫人们说这荼蘼园是齐平帝为爱妃秦痴痴所建,自从妍妃秦痴痴入宫以来每年生辰齐平帝不仅会在万寿园大摆寿宴,而且都会送一园鲜花作为贺礼。一个是亡国皇帝,一个是祸世妖妃,这两人之间的附庸风雅,郎情妾意,殊不知却是建立在天下人的痛苦之上。
年仅十六岁的李淳环顾了一眼周围的景象,是一场毫无瑕疵的纸醉金迷,盛世欢歌。
李淳心中感慨万千,思绪成殇,却只是看着面前的荼蘼花应景的吟哦了一句:“开到荼靡花事了。”
开到荼靡花事了,没想到,一语竟然成谶。
那满园荼蘼,是大齐自欺欺人的盛世,最后的一笔的辉煌,也是齐平帝最后送给秦痴痴的倾国痴情。
当李淳听到齐平帝死在秦痴痴榻上的消息的时候,将自己面前的一桌山珍海味,金莼玉粒。
那一日,倾了葡萄美酒,碎了夜光杯。
那是一张描金赤鸾檀木阔榻,齐平帝和秦痴痴曾经在那榻上翻云覆雨,颠鸾倒凤,芙蓉帐暖度春宵,鸳鸯被里翻红浪。
想到这些,又想到那些荼蘼花,李淳竟然生平第一次,彻夜难眠。
做个人才真绝代,奈何薄命做君王。
但这些都不能阻止,那一园的荼蘼如荼,和李淳此生唯一爱过的那个女子一样,第一眼看见,就深深的恋上。
终究是沧桑巨变,换了人间。李淳的父亲在骨气和生命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归顺了大梁的开国皇帝——梁太祖。
李淳的父亲第一次进宫,回来的时候李淳只问了一个问题:“那些荼蘼花死了吗?”
别的也就罢了,陛下说那些荼蘼花是必须留着的——李淳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若有所思。
李淳的父亲又告诉李淳,梁太祖留着那些荼蘼花,是因为李淳挚爱的那句诗,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李淳知道,梁太祖这是自比荼蘼花。齐平帝无子,宰相燕安卿,太尉秦甫,以及朝中很多官员,都对皇位虎视眈眈,而最终登上皇位的,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流之辈。在梁太祖的心中,她或许就如同那荼蘼花一样。君可知,在百花尽数凋零之后,荼蘼方盛放;而荼蘼凋谢的时候,花期就已经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当下,荼蘼如荼。
在父亲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李淳把面前的珐琅美人瓶用袖子狠狠的抚到了地上,咬牙切齿的说了三个字,她也配!
没过多久,便是父亲的死。一开始是痰中带血,然后是咳血不止,后来是卧床不起,再后来是病入膏肓,最后就是驾鹤西去。
李淳瞒着父亲偷学医术,终于在那一日排上了用场,那个一直在自己的生命中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男人,终于有一天能够卑微的倒在自己的面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对自己斥责怒骂。
可是李淳,他却一点儿都不开心。
在父亲病重的时候,那个黄袍加身,君临天下的女人曾经来过。她,想要见李淳。李淳却让书童告诉她,自己出府买药去了。不知道如此拙劣浅显的谎言,那个女人信了没有,但是不管相信与否,那个女人都只是一笑置之。
那样厌之入骨,鄙夷不屑的女人,李淳却选择在父亲死后,做她的医。
再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女人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只是看了李淳一眼,冷哼了一声,声音中尽是嘲讽与不屑,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医治不好的人,怎么能保证朕圣体无虞呢?
他的父亲,是在梁太祖去探望的当日,病情陡然变坏的,这件事情若说没有端倪,是假的;若说李淳看不出端倪,也是假的。李淳想到这些,心中已经是怒不可遏,但却还是无悲无喜的表情,一言不发。
沉默了良久,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才说道,罢了,罢了,就放在宫里吧。
就这样,李淳被犹如一件器物般的,被“放”在了九重凤阙之内。
梁太祖是误认以为李淳医术不精,所以才请李淳去医治水青裳的眼睛的。
那是一个身着丞相官服的女子,依靠在锦元殿上,眼神空洞,像是这三千红尘的一个不速之客,惶恐不安。
李淳眉心微隆,走上前去,用鲛帕覆住了那女子的腕子,仔细的为她诊脉。那一方鲛绡的帕子已经是洁白胜雪,可是覆在那在女子的腕子上却恍若无物,可能是此时此刻的锦元殿,太过于安静了,李淳竟然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
如此的慌乱,前所未有。
可是这女子的脉相,却委实奇怪得很,李淳听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梁丞相水青裳,眼疾是因为太尉大人燕云袖的一个失手,让其头部撞到了柱子所为,可是这脉相却明显是服用过药物,五脏郁结的缘故。
五脏郁结,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忧虑之事,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女子来说,值得她忧虑的,就只能是情了。
李淳的思绪纷乱如麻,只想早些逃离。
可是那个女子却好像故意一般,偏偏不让李淳逃离,在李淳的身后把李淳叫住:“大人请留步,本相的眼疾可否能痊愈?”
这声音,让李淳愣住了,如此的空灵悠远,像清风拂过筝弦,像落红宛转水上,又像笛怨箫清听未真,江湖旧梦散做尘。
李淳沉浸在这声音中,良久,回过神来,回答说:“如若好生医治,便能痊愈。”
水青裳向李淳问了病情之后,得知李淳知道自己“五脏郁结”的事情,便想要找东西贿赂李淳,李淳看了水青裳慌乱的样子,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心疼。
一个女子,只因为才识过人,官爵高贵,就要处处谨言慎行,因为一些不可避免的理由得罪了人,就要受人陷害。
她只是一个女子啊。
看了系在紫金八宝缠丝璎珞圈上的那块羊脂白玉,李淳的眼睛仿佛被辞了一下,连带着胸口的什么东西,一齐生生的疼。
那块羊脂白玉被如此仔细小心的带着,恐怕就是面前的女子五脏郁结的原因吧。
李淳明明心中很疼,却还要假装轻松的说道;“丞相大人若是想贿赂下官,就把那块羊脂白玉的玉佩赠与下官吧。”
然后李淳就听到了两个字,不行,如此的突如其来,如此的果断决绝。
然后,她竟然说那一块羊脂白玉是“故人”相送,并且这个“故人”是“已故之人”。
虽然失明的眼睛没有表情,但是,她的神色还是出卖了她。
那“故人”并不是什么“已故之人”,而是她心尖上的那个人,是让她魂牵梦绕的那个人,是让她五脏郁结的那个人。
之后,为了贿赂李淳,水青裳褪下了手腕上的镶金镂空芙蓉纹翡翠镯子,李淳接了过来,心头一丝蚀骨焚心的苦,脸上却带着一缕玩世不恭的笑:“丞相大人把这贴身的玉镯送给下官,就不怕下官到陛下那里说这是你我二人的定情信物,然后请陛下赐婚吗?”
说完之后顿了顿,语气又斗转森然:“我想,陛下一定求之不得。”
水青裳的脸上早就已经一片绯红,但是却还是用冰冷的声音回答道:“大人请便。”
李淳看了水青裳这个样子,不由得轻笑一声,然后就转身离去了。
李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一冲动,就奏了一本,请旨让水青裳移居到偏僻的地方,安心养病。
事后想起来,李淳认为,他,是心疼了吧——心疼那个脸上绯红却还要用冰冷语调说话的绝色女子。
思忖再三,李淳还是决定借着送药的机会,把那镶金镂空芙蓉纹翡翠镯子还给水青裳。
进入水青裳养病的那间屋子后,水青裳正在床榻上闭目躺着,不知道是在假寐,还是真的睡着了。李淳把镶金镂空芙蓉纹翡翠镯子轻手轻脚的放在了桌在上,本想就这样转身离去,却还是不能自制的回眸一顾,就是这一顾,李淳看到水青裳在睡梦之中黛眉长敛。
是何等的忧愁,才能让一个人梦中颦眉?
李淳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用手掌覆上了水青裳的眉心,轻轻展开。
看到水青裳展眉如初,李淳低眉浅笑,可是李淳只要一想起水青裳在梦中还要为别人而皱眉,胸口就有什么被牵动,无声无息的疼,疼的翻江倒海。
李淳也尝试过,用自己一贯的玩世不恭的样子与她接近,但却被她一个巴掌无情的扇了回来。
那天晚上,李淳仍旧寻花问柳,但却是想要用旁人的美貌风情,柔情蜜意,软语温存来麻醉自己。
情欲正浓处,李淳口中所呼唤的,却是“青裳”二字。
话一出口,李淳自己也愣住。
李淳曾经立誓,宁负天下,也不负自己的心。所以当他知道自己喜欢上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子之后,便没有逃避。
只是她心中有了旁人啊。
那个“旁人”,李淳见过,名叫钟将离,玉面俊朗,凤眸修长,京城四大才俊之一,享誉京城的“风流佳公子”,不知道是多少京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可就是他见到李淳的第一面,就是劈手一掌,然后就是拽住了李淳的衣领,恶狠狠的说道;“我不许你觊觎我钟将离的女人。”
原来以温和平静著称的钟将离亦可以如此狠辣,李淳挨打后,心中竟然有一丝释然,这起码能说明,钟将离心中是有水青裳的。
可是纵然这样,李淳,也是不甘的。
显赫的家世和无数的富贵致使李淳从小到大想要的没有的不到的,水青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第一,更是唯一。
昔日的莺歌燕舞,昔日的欢声笑语,昔日的良辰美景,昔日的好酒佳人,只要李淳一想起水青裳心中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就变得索然无味,黯然失色。
世界上还有比你爱的人不爱你更痛苦的事情吗?
没有,只这一件事情,就能让人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李淳拼命的想要得到得到,可是希望却一日比一日渺茫,转眼间,他爱的女子,与别的男子,已经俨然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那日万寿楼灯火辉煌,百官齐聚。梁太祖终于下旨赐婚给水青裳和钟将离,那一刻,李淳的世界,黯然失色。
有生以来,李淳从来没想那个晚上醉的那样彻底,他爱的女子,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那一日,他想到了死。青玉酒盏被打碎在地上,李淳拿起了一片碎玉,毫不迟疑的向腕子上割去,猩红的血液染红了青翠欲滴的玉。
李淳大声的喊着,似乎想要见天地震碎,青裳,青裳……
看着血液流出,李淳想,若是自己就这么死了,水青裳的心中可否会有愧疚,会有不舍,哪怕一丝一毫也好?
可是恐怕,水青裳只会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吧。她自有她的满城灯火,十里红妆。怎么又会想到,有一个从初见便开始钟情于她的痴情男子,为了她,肝肠寸断。
遇到水青裳之前,李淳负了无数女子;遇到水青裳之后,水青裳负了李淳。
这是否是被李淳辜负的无数女子,是否是李淳亏欠她们的情债,在水青裳的身上尽数偿还?
如若不是,李淳又为什么会有如此深的痛,如此重的伤呢?
或许是上天还不想饶恕李淳,所以才会没有让李淳如愿死去。
李淳睁开眼睛看到围在自己周围的丫鬟的时候,再度落了泪,几乎是疯狂的吼道,你们怎么不让我死,怎么不让我死?
李淳说着拿起了一旁的紫金束发簪子想要再度割腕,众人纷纷阻拦。只有李淳的贴身侍婢无动于衷,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话,李淳便动摇了。
那侍婢低眉说道:“李大人,你不能死,丞相大人感染了风寒。”
从那侍婢的眼中,李淳看到了半个自己。
李淳动了动嘴唇,却只说出了三个字:“她病了?”
带着疑问的三个字,以及不舍——对啊,李淳若是死了,水青裳的病还有什么人可以医治呢?还有什么人比李淳更了解水青裳的体质呢?她体质特殊,武功不俗,但却极其虚弱。体内一股寒毒,脾胃虚弱,惯有嗽疾,春夏交际之时容易中暑,秋冬交际之时容易风寒……
李淳心爱的女人,怎么可以交给别人?他怎么能够?他怎么舍得?
不能成为她心中也好,他可以陪在她的身边,到老,到死啊。
水青裳知道李淳的情,可是这件为情想要放弃生命的事情,李淳从来没有向水青裳提起过,哪怕到老,到死,也没有。有多少次李淳都希望,自己可以不再喜欢水青裳,便可以不再经受如此之苦,如此之痛,可是,每当闭了眼,水青裳的影子都在眼前萦绕,挥之不去。
美丽如神祗,却又惑人如鬼魅,那个女子,哪怕是与她自相残杀也好,李淳也不想她是对自己如此的冷淡。水青裳对李淳的感情,如同高高在上的佛俯瞰众生时的淡淡悲苦,李淳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么多,在水青裳的心中,自己和芸芸众生有没有区别。可是纵然想要抽身离开,对水青裳的感情已经铺天盖地,将李淳埋没其中,仿佛,万劫不复,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害人忘不得,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此时的李淳若是知道到了最后的最后,一切繁华都消散的时候,一切烟花都冷却的时候,命运仍然把水青裳和李淳禁锢在一起,李淳一定回笑的。可是李淳若是知道,到时候的水青裳和李淳是怎样的格局,李淳自身又是怎样的光景,他一定会落泪的。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