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寅时就要到安政殿门口等候，丑时，我一如既往的醒了。

　　夷歌早已经准备好温水服侍我梳洗，穿戴好了官服，夷歌从妆台上拿起一个青雕花镂空海棠纹盒子，说道：“启禀丞相大人，这水粉是北冥将军留下的，他说大人哭了那么久，难免脸上会有泪痕。”

　　“费心了。”我气若游丝的说道，声音几乎要淡漠在空气里分辨不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费心了”，是北冥无时无刻不为我着想费心了，还是夷歌在我面前千方百计的说北冥的好话费心了。

　　夷歌沉默着，动作轻柔的为我敷粉，眼圈旁边同样带着一圈的泪痕，遥想这么多年来夷歌对我忠心不二，就算偶尔忤逆我的心意也是为我着想，不免心中有愧，在她敷完粉将手垂下去之后，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看着她，轻柔地说道：“昨天晚上……委屈你了。”

　　夷歌听了这话，眼圈早就红了起来，跪地说道：“奴婢当为丞相大人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说道：“别动不动就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责罚你呢。”

　　夷歌低头说“是”，站了起来。

　　“这水粉，你也敷些。”我拿起了桌子上的那盒水粉，递给她，笑着说道。

　　文武大臣禀告完公事，郭槐奸细的声音响彻整个安政殿：“退朝——”

　　我和一众大臣退出安政殿，挡在了我的面前，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道：“丞相大人，下官有要事相商，可否请丞相大人移驾朝霁楼。”

　　我听着这伪装出来的毕恭毕敬的语言，体会着这句话背后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的感情，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于是莞尔一笑，不紧不慢的说道：“好。”

　　说完，尾随她前往朝霁楼。

　　登上了朝霁楼，我看着燕云袖，一字一顿的问道：“你邀我前来，有何贵干？”

　　燕云袖一步一步的向我靠近，今日的她，穿的是官服，显得素净，而又嚣张，她满满地伸出手，掐住我的脖子，咬牙切齿的说道：“向陛下进谏杀本官父亲，不惜烧了自己的府邸来陷害本官——水青裳，你这个不得好死的贱人！”

　　我依旧嫣然巧笑，她的指甲一寸一寸的陷进我的肉里，我的声音丝毫不受疼痛的干扰，声音一如既往的镇定、冷静、凉薄：“令尊之死，非本相所害；至于奔向府邸的纵火案，罪魁祸首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你——”她狠厉的喊着，手上的力道加重了许多，却又“倏”地一下把我放下，冷笑着说道，“可是水青裳，就算你费尽心机又如何？机关算尽又如何？本官还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毫发无损？”

　　“那是当然，因为你，自有天人庇佑。”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在木制的护栏上停留了一下，走了两步，一只手，放到了燕云袖官服的袖子上，太尉的官服绣着仙鹤的花样，领口和袖子上都缝着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子，我目光轻柔的看着她，特意强调了“自有现天人庇佑”这六个字，

　　“贱人！不得好死！”她的用狠厉的目光与我四目对视，看上去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说着用力甩开了我的手。

　　额头撞上柱子的前一刻，我想：既然丞相府邸被烧燕云袖都能全身而退，那忤逆犯上，迫害朝廷命官呢？我知道于公，梁太祖要用燕云袖的势力来制约我的势力；于私，燕云袖是燕安卿现存的唯一一个亲人；梁太祖都不会除掉燕云袖，而我，只能想方设法扩大他二人之间的隔阂。

　　如此想着，我苦笑了一下。

　　等我醒来以后，眼前乌黑一片，我眨了眨眼经，事实证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悲痛欲绝，只是心中有一丝嘲讽——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听见有宫女喊道：“丞相大人醒了。”之后就听到丝绸相互摩擦的声音，和低低的议论的声音，似乎是有很多人向我这边靠近。

　　“爱卿感觉怎么样？”听这语气，我便知道是梁太祖。

　　“承蒙陛下关怀，微臣只是略感头痛。”我面无表情的说道。

　　“宫里的人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听见丝绸彼此摩擦和相互碰撞的声音，梁太祖似乎是转过了身去，象征性的低声的训斥着郭槐，“你是越来越会管教人了，朕的肱骨之臣卯时触柱晕倒，竟然辰时才被发现……”

　　我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我知道梁太祖如果真的想要责怪下人，大可责罚在朝霁楼附近打扫的宫人，而不是在这里装模做样的训斥一个和这件事情毫不相关的人——当然，她还没有偏爱我到我出了事就不分青红皂白的责罚一切相关人物的份上。

　　“启禀陛下，微臣……”说到这里，我似乎能听到燕云袖倒抽凉气的声音，“微臣失足滑到，与旁人无关。”

　　说完之后，我能够感觉到燕云袖的释然与疑惑。我能感觉到梁太祖半眯着眼睛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似乎要剥开我的皮肉，把我内心的真实想法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我的脸上，泛起阵阵凉意。每次梁太祖用那种眼光看我，我都会感觉到刺骨的冰凉。

　　有太医过来给我诊脉，我能感觉到太医惊讶的目光；也能听到，诊完之后，太医在梁太祖耳边的阵阵低语——梁太祖为我请来的，肯定是一等一的回春御手，怎能诊不出来我已经失明？

　　后来的事情，虽然是北冥口述给我的，但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梁太祖才智超群、冰雪聪明，她知道以我的细心程度，不会无缘无故的碰柱晕倒；而以我的谋略，就算真的碰柱晕倒也要趁此机会找一个心头恨拉下水；而我竟然以淡漠的表情承认是自己失足滑到那就肯定是遭人迫害；并且既然我不愿说出，说不定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在朝霁楼二层的地面上经过多次搜索，找到了一枚缝制官服上的水晶珠子，在梁太祖刚刚得知这个消息后，密诏燕云袖进宫，在锦元殿内，端茶的郭槐与燕云袖擦肩而过，燕云袖左边袖子上的水晶珠子噼里啪啦的散落一地。

　　朝中大臣都极其清楚这种珠子的缝制方法，串珠子的细丝根根相连通，只要有一颗珠子脱落，另外的珠子也分厂容易散掉。

　　有人相信，这世界上，只有简单的巧合和偶然的真相。

　　而日日在金銮殿上争锋相对，明刀暗箭的我不在这个范畴之内，我相信，这世界上只有精妙的机关，和复杂的陷阱。

　　我料到燕云袖会一怒之下推开我，所以，我借着她的力气将那颗珠子扯落在地。

　　我料到郭槐深思熟虑后会帮助我，所以，在梁太祖背对着我的时候，我用唇语对郭槐说了五个字

　　——“太尉的左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