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乐郡主今日双眉描画得细长而浓重,显得整个人有些尖刻。
冀忞看了看同乐,嘴角微微勾起,滑过一丝礼貌的微笑:“郡主,您这是唱的哪一出?”
同乐优雅地吹了吹茶,缓缓地道:“冀忞小姐,你这么聪慧的女子难道不知道你自己就是一粒棋子?你以为周桓是真心喜欢你?他不过是为了让他世子的位置稳固一些而已。有了你这个筹码,别说王爷,就是圣上也得让他几分。而周彪呢,你还真觉得你们可以亲上加亲?说实在的,你们礼国公府现在是个空架子,你镇远将军府比着人家王府,要差好大一截,你说,广宁王爷和王妃能看好你?”
放在从前,这番话即使不足以令冀忞暴走,也会难掩愤怒。不过,今时今日,冀忞完全能够理解同乐,尽管她话里带着讽刺和挑衅,但是,你不能不承认,同乐说的不完全错。
自己可不就是一粒棋子,棋子就是用来牺牲的,就是用来垫背的,目前能够安然无恙,无非,是因为自己这个棋子特别一点,或者贵重一点,或者还没有到牺牲的时候。
周桓的良苦用心,她不是石头,也不是冷心冷肺,她体会得到,而她也理解他的力不能及。这就足够了!
她冀忞不会不切实际地奢望周桓为了自己撇开一切,她自知她没有那个魅力,她不是“褒姒”“妲己”,有着能够挑起战乱纷争的美貌。
而她也没有那个能力,如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那样,权倾朝野。
冀忞心中,觉得,她和周桓就象在寒冬中,两个抱团取暖的孩子,一会儿这个给那个一根柴火,过会儿,那个又给这个加件衣服。算得上“患难见真情”,但是离“两情相悦”似乎还差一点。
而周彪,由不识到熟识,除了在沺黎县主挑衅的时候没有出手以外,这个表哥做的也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
至少,如果真的在那几个“议亲”的人选中,周彪是最合适的那个。
如此,甚好!
冀忞垂眸,也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叶,呷了一口,开了口,声音不悲不喜:“我还未及笄,我与两位世子的事情,不劳郡主操心。倒是郡主您,今日是您的及笄之礼,想必淑妃娘娘要为您多多劳神呢!”
面前的这位郡主,如果没有上次在太皇太妃娘娘寿宴上的事情,冀忞对同乐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最多就是个路人吧。
但有了同乐那次的加害,冀忞曾经对同乐的一点同情和理解消散得无影无踪。
当年,在御花园,冀忞记得恰好赶上靖远伯夫人侯氏进宫探望同乐郡主霍楠。冀忞记得那时候,同安公主已经定亲待嫁,而同乐郡主比同安公主年长,婚姻大事却象没有那回事一样被大家理所当然地忽略。
璐太妃出身杏林世家,喜欢摆弄药材,因此特意在御花园的角落里种了点药草。那日,冀忞带着鱼绡和鱼力两名宫女去采草药。
却不想,正好听到侯氏对霍楠道:“女儿,尽管淑妃娘娘疼你,可是,你不能总守在娘娘身边啊!别说你,就是娘娘的亲生女儿同安公主都订了亲,你总待在宫里算怎么回事儿啊!”
冀忞听霍楠撒娇地笑道:“母亲,孩儿不想嫁人。”
侯氏嗔怪道:“你可真不让我省心!哪有女子不嫁人的!何况你还是郡主!说出去让人笑话!唉,可惜,你如今身份尊贵,我和你爹爹没办法为你挑选姑爷,你别害羞,好好跟淑妃娘娘说说,让娘娘给你寻门好亲事!我看,几个郡王爷家的世子都不错!不过,世子将来成了郡王爷还要纳侧妃,侧妃家室也都不错,怕是你镇不住她们。要不国公爷家的也可以啊!国公爷家最多收几个妾室,妾就是妾,就是生育了子女也是半个奴才,翻不出当家主母的手掌心!”
听得出,侯氏满是喜悦和得意。
冀忞略感惊讶,没有想到侯氏如此心高,连同安公主的驸马也只是国公爷的嫡子而已,还不是继承爵位的世子。她一个所谓的郡主竟然惦记着郡王家的世子!
依着往日嫔妃宫女们议论的情形来看,同乐郡主能够配个国公家的嫡子或者侯、伯家的世子,还是可以的。
侧侧脸,却见鱼绡鱼力二人的眼中充满了鄙视!
冀忞主仆正欲悄悄离开,只听有人由远及近,一个尖细女声传来:“原来郡主在这里啊!让奴婢好找!郡主见到了靖远伯夫人聊得起劲了!可别是光顾着聊天,耽误了夫人出宫的时辰!”
声音中,满是高高在上的警告与不屑!
侯氏冷冷地道:“本夫人也有诰命在身,对宫里的规矩不是一点不懂,不劳烦提醒。”
饶是隔着树丛,冀忞也听出了侯氏的不满和强压的愤怒。
那个女声嗤笑一声:“靖远伯夫人好大的脾气!不过,我劝您看好了,这里是皇宫,不是你那个小小的靖远伯府!如果您心里头气不顺,我劝您也最好憋着!万一乱发脾气,冲撞了哪位贵人,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您听说没?礼国公的外孙女芩美人都险些被焦娘娘赐死,要不是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等人及时搭救,芩美人能不能活命都不好说呢!您可别怪我没提醒您!”
侯氏终于有些恼怒:“我——”
同乐忙道:“姐姐费心了!我马上送夫人出宫!夫人近日偶感风寒,心浮气躁,还请姐姐勿怪!”
那个女子语气也缓和一些,依然倨傲地道:“哦,原来靖远伯夫人身体抱恙,这也难怪!郡主就好生照看着吧,奴婢就先行告退!”
待那女子脚步渐远,候氏气急道:“你怎地如此无能,让一个奴婢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你是当朝的郡主,咱们大周唯一的郡主,何等的尊贵!我去禀报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把这个目无尊卑的奴婢杖毙!”
冀忞内心叫苦,因为草药不比花卉美艳,璐太妃也不希望太多人关注,因此种植草药的地方比较偏僻,没想到竟然也能碰到此等事情。想来,同乐郡主要与母亲谈些心事,不愿意让人知道。
冀忞接着听到一番拉扯,想是同乐郡主在拽住要去告状的侯氏,三人担心被她们母女发现,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唯盼着这对母女快些离开此地。
突然,同乐尽可能压低声音地吼了起来:“母亲,您醒醒吧!我这个郡主在这个宫里什么都不是!连个有头有脸的掌事宫女都不如!您别想着郡王家国公家的世子了!人家看不上我的!淑妃娘娘本来为我求的是靖安伯家的世子,结果因为没有足够的嫁妆,被靖安伯客客气气回绝了!”
侯氏奇道:“你还缺嫁妆吗?你是郡主,有份例,淑妃娘娘和各宫娘娘也都会给你添妆的!”
同乐已经啜泣起来:“母亲,协理六宫的贤妃娘娘说本朝从来没有过郡主,按照公主的标准肯定不行,是逾矩。按照县主的,又太委屈我。所以只能按照普通适龄出宫的宫女的份例配给我。您可知道,那点子份例就是嫁到七品官家都要嫌弃的!”
侯氏有点语无伦次地道:“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就任由贤妃娘娘这么作践你?淑妃娘娘可以去请示皇后娘娘,去请示皇上下旨,规定一下郡主的份例,宫里再给你出份嫁妆不就可以了吗?还有你,你也可以去请皇后娘娘,还有太后娘娘给你做主啊!她们很疼你的!啊?”
同乐停止了啜泣,声音清冷而漠然:“母亲,人家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凭什么疼我?我不过是公主的伴读,跟宫女没有什么分别。我这个郡主除了一个名头,还有什么?难道我的父兄执掌重兵?还是他们在内阁、在六部地位举足轻重?或者,外祖家满门清流,出了好几个状元或者进士?咱们靖远伯府本来到兄长那里要开始降爵了,但是因为我救了公主,被封了郡主,万岁又开恩允许再袭爵一辈。母亲,别说我开不了口,就是我能开口去求,您看我能求来什么?何况,我现在的情况,你以为娘娘们不清楚吗?只是满宫之中,哪里有能为我着想为我做主的?”
冀忞心中暗叹:同乐倒是难得的清醒!焦贤妃心心念念地惦记着“淑妃”的位置,有了这个机会,还不好好整治整治翠霞宫!
而上官淑妃位高权却不重,保她自己和同安公主还勉强。但为了同乐,同焦贤妃较量,一来她没能力,二来她也认为不值得!
而焦贤妃想出气,也是去刁难同乐,却基本不找同安的麻烦。而上官淑妃通常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合宫都知道同乐郡主是可以欺负的!
璐太妃告诉过冀忞,同乐进宫本一是为了陪读,二是为了和亲!可是,北方的燎戎族局势稳定,单于又小。而南疆赤凉国国王直言,不是皇上亲生的公主,皇上的亲戚那些王爷生的县主啥的也可以,总之,必须跟皇家血脉相连的!
换言之,象同乐这样一个臣子的女儿来李代桃僵,赤凉国不干!
霍楠这个郡主,于是,也就没了价值!
不被皇家待见的同乐郡主就这样处在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想嫁与高门,人家高门不干!想低嫁到那些殷实的人家,上官淑妃面子过不去!皇家的颜面也过不去!
同乐放下茶盏,款款站起,走到冀忞身边,伏在冀忞的耳畔柔声道:“冀小姐,你说对了,淑妃娘娘为我选了平远郡王的嫡次子,虽然不是世子,可是受封为怀恩伯,不过,我不想嫁,因为他是个傻子!”
冀忞神情一凛,转头看看同乐,同乐笑若春风,继续轻声道:“只有你能帮我,所以我想跟冀小姐合作!”
冀忞向前挪了一下身子,试图起身以便离同乐远一点。不过,同乐的手恰到好处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冀小姐,我霍楠在宫中这么久,早已经不是靖远伯府那个傻乎乎的小女子,凡是我想得到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同乐郡主移步来到冀忞面前,双手轻轻搭在冀忞的肩头,双目笑意盈盈直盯着冀忞,尽管笑的天真烂漫,而声音却似穿透寒冬而来:“我不妨告诉你,同安公主,是被我推下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