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膏肓
立冬过后,京城的天渐渐冷下来,偶尔扫来一阵朔风,吹得枯叶哗啦啦作响。
凤仪宫里早早起了炉子,皇后微阖着眼靠在软垫上,好似睡着了,连呼吸都是极轻的。
青黛挑开帘子,端着药进来,轻声唤道:“娘娘,该喝药了。”
闻声,皇后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黑乎乎的药汁,轻轻摇了摇头:“拿下去吧,本宫不想再喝药了。”
“娘娘,不喝药病哪能好?奴婢知道您闻不惯药味儿,可就算为了太子殿下,您也要喝呀。”
皇后揉着太阳穴,叹息道:“哪有什么闻不惯的?只是本宫如今觉得身子好些了,不必再喝药了。”
“可孙太医说......”青黛自然是不信这话,还想再劝,可皇后却打断了她。
“本宫吃了这么久的药也没见好,少吃一两副也不妨事,拿下去吧。”说完,她又闭上了眼。
青黛纠结片刻,还是端着药出去了。
春临见她又端着药出来了,朝寝殿里看了一眼,问:“娘娘还是不愿喝药吗?”
“嗯,自立冬后,娘娘便不愿喝药了,可不喝药哪里行?眼看着天越来越冷,太医都说娘娘撑不过今年冬天,”青黛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如今娘娘又不肯喝药,我、我这心里实在害怕......”
春临沉沉叹了口气:“娘娘不愿喝药,你我劝也无用,这样吧,我去请孙太医过来看看,你照顾好娘娘。”
“好......”
孙仲行告老还乡后,孙复知便一直住在太医院,一面是为了皇后的病,一面是为了自身安危。
春临来找他时,他正准备去给皇后请平安脉,便随着春临一道去了凤仪宫。
皇后的病一直未见起色,孙复知开的那副方子也只能吊着她的精气罢了,她大抵是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才不愿再喝药了。
孙复知给皇后把了脉,发现她的脉象比从前要好些了,但他并没有感到高兴,因为这样的脉象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皇后的时日不多了。
孙复知将此事禀明了傅修昀,征求了他的意见,才停了皇后的药。
这天,傅修昀没有批折子,亲自去崇文馆接了傅允辰,然后牵着儿子一起去了凤仪宫。
皇后病重以后,傅修昀已经有一月未踏足凤仪宫了,如今再来,眼前的景色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弥漫在空气里的药味却在宣示着里面的人已病入膏肓。
天光黯淡,殿内烛火点点,浅青色的幔帐随着门外卷进来的冷风微晃着,帘帐后的人儿也变得虚幻缥缈起来。
青黛听见动静,连忙起身,傅修昀示意她不要出声,放轻了步子走到皇后身边。
一月未见,记忆里那张清丽温婉的面容已然憔悴,尽管睡着了,但那对秀眉仍旧轻蹙着,好似含了无限悲伤。
或许是傅修昀的目光太过沉重,皇后忽然就睁开眼睛,看见傅修昀时,有些惊讶,想要起身,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傅修昀说:“好好躺着吧,朕这段时日忙于朝政,许久未来看你了,你会不会怪朕?”
皇后觉得他怪怪的,却也没说什么,只摇摇头:“陛下政务繁忙,臣妾又怎会怪您?倒是陛下该多多保重龙体才是,莫要太过操劳了。”
这样的话,傅修昀听过无数遍,从她嫁入东宫的第一天,他便听过。
她是个好皇后,但也只是皇后而已。
傅修昀握住她的手,好似自言自语道:“你十四岁入宫,十六岁做了朕的太子妃,十七岁生下辰儿,十八岁朕封你为皇后。仔细算算日子,朕好像已经把你困在宫里足足有十二年了......”
皇后看见他眼里意味不明的惆怅,和眉宇间淡淡的忧思,不明白他为何说出这样一番话。
直到下一刻,他忽然问:“宛宛,你是不是想家了?”
宛宛是皇后的闺名。
皇后猛然一震,如古潭般幽静的眼里顷刻间盈满了水光。她嫁入东宫的第一天,傅修昀也曾问过她这句话,但那时她便知道:自己此生再也回不去了......
她咬着唇,拼命想压下心底翻腾的痛意,可鹿山满门性命在前,她如何能一笑而过?
傅修昀却似没有感受到她收紧了十指,只任由她抓着自己,看着她呜咽落泪,看着她无声抽泣,最后才将她抱入怀中,柔声安慰着:“对不起,是朕对不起你,你是谢家的女儿,本该和谢衡一样啊......”
皇后扑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压抑许久的悲伤终于在他这声声“对不起”中彻底崩塌。
她想回家,做梦都想回家......
这一夜,皇后哭了许久,傅修昀不厌其烦地安慰着她,直到她沉沉睡去,才抽身离开。
天越来越冷了,浓厚的积云层层叠叠堆在一起,重重压在头顶,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十月二十九这日,凌幼瑶进宫探望皇后。
到凤仪宫时,皇后躺在摇椅里小憩,身上盖了条厚厚的毯子,面色如雪白,只有一丝轻微的呼吸。
凌幼瑶没有惊动她,安安静静陪在她身边。
青黛说,自从陛下那日来过凤仪宫后,皇后每日总是会去角楼待上一两个时辰,就那样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鹿山离京城百余里,从角楼上望过去,正好能看见藏于天地间的鹿山。
凌幼瑶想,皇后应该是想回家了吧......
大约是病得越来越重,皇后陷入沉睡的时辰也越来越长。凌幼瑶不知这样坐了许久,直到自己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睡过去,才发现皇后已经醒来了。
“娘娘,您醒了?”凌幼瑶揉了揉发麻的胳膊,讪讪笑了笑。
皇后含笑望着她,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叫醒本宫?让你白等这么久。”
“我本就是来看您的,只要看着您便好。”
皇后见她笑容灿烂,唇边也不自觉染上一分笑,道:“自从本宫病了以后,凤仪宫便冷清了许多,也只有你惦念着本宫,时常来探望。”
凌幼瑶看着她苍白无力的笑,喉间有些酸涩,勉强笑道:“娘娘,我与王爷说了,这几日在宫里陪着您,您可莫要嫌我烦才好。”
皇后拉着她的手,轻轻笑着:“不会,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