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了民间服色,一袭宝蓝色软袍,外裹了件厚棉质黑色氅衣,拖着病弱之极的身子,由宁安陪着坐在轿里,火速来到了尹府门前。萧老大人早已在那里了。我下轿颤着手拉着萧俨问道:“怎么样,爱卿可有什么线索?”
萧大人一捻白须,道:“微臣在火场发现少了一个女人——经臣校对名册,发现此女是尹大人新纳的小妾魏氏。而且,奇怪!真的奇怪!皇上,在尹府火场还发现了这个东西。圣上请看!”
我一看,吃了一惊,萧俨递过来的是一面铜牌,上面有内卫字样,更奇的是,这个名字:
曹林郁!
这个曹林郁,我记得!他当年在仙居观一事中,因没保住仙居观的宫人,他自刎谢罪了!因他的这事儿,我还曾疑心了宁安!曹将军已亡多时,腰牌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顾不上多想,拽住萧大人求他道:“本来对杨家人和尹大人的死,朝野就议论纷纷,想不到如今又出了这事!这事关乎朕的声名,爱卿啊,你可一定要查清楚!”
萧大人拱了拱手,肃然道:“臣自当尽力而为!”
我脸上不露,心里动了狐疑。当时我就猜到,没准这事儿和宋国老的人有关系!宋齐丘自从献策幽禁杨让皇之后,早就已经是杨家人的死敌。现在知道杨家人被害底细的尹大人已经被处死,还有可能知道这事原委的,就是他的家人。把他的家人也杀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杨家人是怎么被害的了!重要的是除掉尹延范的家人,可以让朝野众人把矛头转到我的身上,这样宋齐丘就达到了巩固他自身一派朝臣实力的目的;
也说不准是周国人,他们知道尹延范杀杨家人可能是我指使的,趁臣民们正在窃窃议论我之机,故意在这当口杀害尹家人,目的是制造舆论,让我这个国君在国中声名扫地!
再有,我甚至还怀疑被我严管着的闵国王家人和楚国马家人,最可疑的是泉州留家,他们前阵子给周主发降表,被柴荣给拒了……他们这些势力都有可能趁着周人攻我之机,看我干了亏心事,也有可能在背后下暗手,目的是利用民意,坏我根基来谋利、报仇!
可凶手已逃的无影无踪,谁能知道呢?原有许多民众堵在尹家门口,到我来时,已给萧大人劝走了。疾风中,夜色下,我含了盈盈泪意,看向尹府烧得瞬间破败的黑漆大门,一瞬间心里一片茫然:放任尹大人除掉杨氏后人,又效司马昭杀成济之事杀害尹大人洗去污名,这是我称帝至今做的最亏心的一件事,本想在他家人身上补偿一二,可现在也不能了!定云也要丢了我,墙上题字离了云暖楼,我这个可笑的人,原以为拥有一切,到头来一无所有!
一时半会儿,神仙再世也查不出真相来。我没奈何,顶着夜凉,掀了轿帘,由宁安扶我同在轿中,怅然回宫。
可谁知,我的宫轿还没出尹家的巷口,我透过轿子的竹帘往外瞧去,眼前便出现那紫衣道人高挑纤丽的身影——与她那端丽的脸不合的,是她的一双血手和手中一左一右提着的两个青布包——布包分明是一件衣服撕下来一片随意卷的,还往地上滴着血,我一见直犯恶心!我看这里头,分明是两颗首级!
她身边自然有晖之,晖之手里也提着一颗首级,晖之身旁还有一个人——我并不认得,是个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手里捧着定云的其中一只银色锡丸剑,静静站着,面容沉郁,毫不慌张。
我在轿中一眼瞧见了阿云,忙叫小宦住了轿。心里还想叫她一轿回去呢。
她也看见了我,却在这暗夜里,谁都没有先开口。愣了一时,我正要唤她,她却将那手中的两个布包狠狠丢向我这边,道:“这三个就是凶手,还有两个跑了。这都是你的人,奉着你的手书密诏,皇上,呵、呵……”定云冷笑了一阵,隔帘朝轿里看我:“可惜啊,他们做的不夠利落,千算万算,还是留了个活口。你又要将这了结罪臣家人的罪过,推在她身上了,对吧?尹大人的家人一死,天下再没一个人提起杨家和你做的那些事了,对吧?”
“你愈发放肆了!”我也怒了,使大力气撩开帘子,踉踉跄跄从小轿下来,撑着身子站得好好的,双目盯死了她,虽极力藏起眼里的情意,可还是藏不住,口气虽然已装的极尽冷硬,但不知怎的,又十分着急要向她解释:“不是我!杨家、尹家,都不是我——我只是动了诛杨的念头,我、我叫宁安去协助他……我根本没有明说,是他乱猜的,是乱猜……”我强掩心虚,以手掩口猛咳几下,气咻咻地发狠道:“你呢…耿妃…你一而再、再而三,忤旨妄为,现在你…你还受奸人蒙蔽,把尹家的这事儿也栽在我头上…你…你是朕的人…如今却拼了命帮着别人卸朕的颜面、倒朕的台……”
定云带着哭音斥我,嘴角竟沁出了血迹,她咬了咬唇,又落了几点泪:“呵……是不是你,你自个儿最清楚!都怪我当初一再错信了你,到如今,真把让皇杨家六十多口人的性命断送掉了!下妾实在不忍为了血亲杨让皇,来下手杀害自己的夫君,又没法子不恨你。只能带着儿子和姐妹,远远躲开皇上你了!皇上也未免太高看下妾了!下妾有何法子能倒皇上的台?只是实在背运,被我在金陵的街市上遇见小魏这个可怜的人,又管了你不想叫人管的闲事罢了!你可真狠呢!眼下我已伤重难医,便是侥幸活了,也成一介废人。放心!我再也不在皇上身边讨嫌作死,一定远远躲开天威,死也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去!皇上你也可如意了…从此在你身边再没一个人能忆起杨氏之事了……”
“阿云!你不要紧吧?…如今人心难测,你休要轻信了旁人!”我一听定云受伤,着实急了,眼角一挑,瞪了一眼旁边那小女子,问道:“你这小妇人,老实说来,你与尹家有何关系,如何会碰上定云娘娘的?”
那个美貌小妇人,身上的一袭墨蓝衣衫明显是阿云给换了的,头发也仔细挽好了,发上那根烧蓝点翠羽簪,也是我赠给阿云的——显然阿云着意照拂过她,但这个高个丽人眼角眉梢的憔悴,却没那么轻易的抹去。
那妇人魏氏娇娇怯怯向我禀说,原来她本是尹大人新纳的妾室,名叫魏清漓。尹大人今日午时出事后,因我亏心,尹家没有被看押。尹家人心惶惶的,尹延范正妻周氏,将一腔怨愤都算在魏氏头上,扬言全家倒楣之前,一定先发卖了她,并当即就把她关在柴房里。魏氏身上的财物都给周氏搜刮走了,幸好小魏平时的人缘好,有个负责看她的仆役招儿把她给放了。
傍晚落魄的小魏披头散发地走在街上,好巧不巧遇见了粉壁留书后独自出宫的定云——耿道人在街上住步,看见曝露尹延范罪责的布告,正在气我呢,忽然这个妮子失魂落魄,走路望天,与她撞了个满怀。耿先生又动了扶危济困的心,拉住了她的手问长问短,接着又顺手掏了一把金瓜子给她(拿朕的东西做好人,她一向如此!)
定云和小魏萍水相逢,可那姓魏的一见定云,认定她气质出尘,必非凡人,一心要她再帮她一把,替她去官府上告,向那个周氏,讨回个公道——原来周氏之所以要卖了她,除了老尹迷上她之外,还与小魏刚出世便夭折的孩儿有关!小魏怀疑自己的孩儿,刚出世便被周氏溺死了——周主派韩令坤占了泰州,我派尹延范和李宁安一行人着便装悄悄上泰州公干,尹大人临走的时候,把有娠两月的小魏托付给周氏。周夫人表面上贤良淑德,到了时日,产婆报说小魏生了个女孩。但先天有肺疾,生下来不哭,现已夭折了!周氏倒也安慰了小魏,把孩子草草给她看了一眼,交给府里惯使的太医胡某检了尸,开了凭据,便找了个李道士,将孩子抱到秦淮边一所经堂里火浴后埋了。
可是,自孩子夭亡之后,周氏对小魏的态度就极是刻薄了——尹延范一去来回要数月,小魏受尽了暗气又加上刻骨的丧女之痛,很快就没了人模样——这还不是最惨的!这之后,有个府里承应的守夜妈子赵氏,先前受了她的恩,被她调到房里,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劝小魏奶奶要放宽心。小魏这人心慈,很快和赵氏要好起来——终有一日,这赵氏一时口快,告诉小魏,下人里纷纷传说,其实小魏生的是个男孩子,生下的时候哭声确实弱了点,那周夫人买通产婆,假说夭折,其实这孩子却是周氏命产婆叶氏放进恭桶里给溺死了!而小魏看见的那名死去的女婴,实则是周夫人的相好李道长事先暗地里从地保送去经堂火浴的无主流民家的婴儿里挑出刚死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孩子,故意抱来帮周氏作假的!
周氏为什么这样做呢?赵妈说,因为我这个皇上向来宠爱老尹,自他升任园苑使以来,尹家已经逐渐成为巨富之家。周夫人长久无所出,年龄却大上去了,今年已经过了40,老尹又好色,平时周氏连老尹的面都见不到,所以,周氏的地位岌岌可危。这回老尹要去泰州才去看了正夫人一回。
原来,一直以来,老尹在家的态度可不比在我跟前儿。妻妾仆佣,没一个爱戴他的!周氏原说自己今生无出,全要靠着老尹才能保一世富贵。所以平日里一味顺着老尹,捧高踩低的,弄得她自个儿的人望极差,老尹却还是待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像身边压根儿没她这人儿!
周夫人没法子,游遍金陵的道观、寺庙去烧香许愿,求老天帮她拉回老尹!终于有一日,在一家叫妙经堂的道观里,周氏发现她的邻人李春昔竟然出家当了道士。(自定云入宫有宠,我朝道教也兴盛了些,虽略逊于释家,也算不分伯仲了。)
老尹去了泰州之后,周氏利用打醮的便利,联系上了她做姑娘时就认得的妙经堂的李道长,一来二去两人便混在一起,有次两人在尹家花园厮混,给守夜的赵妈看的清清楚楚。老尹走的时候,明明只有小魏一个怀有身子,可是区区十天不到,大夫人也给老爷去信,宣布胡太医已查出她也怀上了!赵妈猜测周夫人这个孩子可能来路不正,找来给小魏孩儿检尸开凭据的胡太医,也极可能是她一伙儿的。而周氏可能认为既然大夫人怀上了,那么侍妾的孩子,不就成了多余的了?赵妈猜测,这就是周夫人不愿再装贤良,宁可和魏氏破脸,也要立即对小魏动手的原因!
小魏一听这话,虽然恨极了,无奈没有证据,只想隐忍,等老尹回来做主!谁知局势变化、君心莫测,本来受宠的老尹无奈被我无辜处死了。尹延范死了以后,出于我对老尹的愧疚,尹府并未受到查抄迫害。这时周氏又接到小何传旨,知道我不会加罪尹延范的亲人了。周氏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她一心要自己一手遮天,所以加紧抢下老尹的家财,迫害尹家诸妾,然后准备卷走老尹的财产去抚州接着享乐——尹大人其它妾室,在半天之内,或走或跑或被周氏找了牙人来订了契,都有了定论。只有小魏,周氏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理,故而把她关了起来,这便发生了后来的一切。
定云听了小魏的说辞,便立即借了路边写状子老者的纸笔,写了信,托老者送去晖之的医馆。她知道晖之下直了以后一定会回医馆,所以她要晖之在宫门下钥前,设法领出噙霜、竹君、遗珍和王玉喜,抱庆儿、信儿到晖之的医馆里会合等她,并在信中要求细心的晖之,好人做到底,再替小魏备下一套衣饰。
她自己呢?此时已决定要管小魏的闲事了!(看来慧儿真的没在宫里!算时日,太学要考试,慧儿一定是吓得躲在太学书馆里住着,一个劲温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