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也许定云她是想着杨氏六十多个冤魂,心里怨着我,也许她是想到尹延范的事气着我,也许这么多年,我早就占了她的心,她心里痛苦的思量着我俩的过往,想着没名没份的阿慧,还有已经排进玉牒,但只算庶出的庆儿和信儿,或许她又舍不得丢我了?总之,我的耿娘娘、耿先生、耿女侠是没有睡下——迟暮的美人,伴着孤灯,昏黄的灯助了她的静穆之美,耿定云,给情网困住了——然而,那个夜里,这个时候,差不多是初更,我正在清晖殿里做噩梦——也正有一场噩梦,朝着阿云和整个尹府中剩下的人袭过来。也正是因为没有睡,所以定云才得自保与反抗!
道人在房里,听见房顶上竟有窣窣索索的脚步声——原来有穿窬之贼步瓦而入!云道人很有自知之明,很怕不是来人对手,便拿出贴身的紫手绢,用潘国师教的法子,又玩了一回隐身的障眼法,然后闪身出屋,腾身上房,见是两个黑衣蒙面客,看身形都是男的。他俩一前一后,足下步法极伶俐,显然是高手——定云知道,在高手面前,隐身术不能长久,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好在那二位黑衣人轻功迅捷,一瞬已将定云甩得老远,阿云便索性离得远些,隐去身形暗中远远监看他们的所为。
不久,定云远远跟着二人来到前房,奇怪的是,这二人并没什么行动,而是其中一个黑汉子揭开一片屋瓦,从上面偷看周氏夫人屋内的情况,同时又好像在等什么似的。
周夫人在做什么呢?阿云也不用靠太近,就知她在哭——看来,老尹花了一辈子,末了,只有这正夫人是最疼他的。
果然像约好了似的,不多时,便听见正门外有人扣门。时值半夜二更,想是尹家人指使不动,周夫人战兢兢派心洁推门去迎——分明是一个中年将官,领着两个青年的宦者,阿云小心上前细辨,却一个也认不出。
阿云翻身进了正屋的院子,索性男装进了正厅,大摇大摆站到周夫人身边,仔细观看心洁引进来的这三个人——依然不认得。
周夫人正在惊疑,阿云已开口问道:“三位身着中使及禁军服色,然下官曾出入禁中多时,却未曾见过三位,请问三位为何深夜造访,来此尹府,所为何事?”
穿禁军服色的那中年将官道:“尹延范擅杀杨家人,引起国人不满。圣上差小将带领中使二名,来尹府颁赐‘三般朝典’给夫人,旁人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一派胡言!”定云柳眉倒竖,美目含愠,“下官听闻,今日早前,皇上曾派文小何传旨宽赦尹家人,手诏仍在,怎会深夜再派尔等前来?”
“大唐国自是圣旨最大,本将军是内卫军正统领曹林郁,二位中使是皇上钦派内官——清晖殿门内使秦砚、王启文!另外,皇上还派侍卫张显、刘辉二人先进尹家各房,‘核验人数’,现二人已在尹府,差事恐怕已毕了。吾等也奉圣上手诏密旨前来。张、刘二位将军手快,又最擅使毒,这么一会儿功夫,尹家已剩不了几个人了吧!这位大人,您既不是尹家人,还请速去,免得有伤大人,吾等不好交旨。”
周夫人脸上的泪也顾不得擦,听了这话,浑身发抖,一句话也问不出了!心洁是个十六、七的姑娘,此刻已吓瘫在地了,“曹林郁”向前,将随身佩剑拔出,面无表情地向下一捅,可怜心洁已然玉殒了!姓曹的一步逼上周夫人,示意那站在他右边的太监“王启文”,端上一个木漆盘,道:“白绫、砒毒、匕首,您也是大官的太太,圣上也不忍心叫您去得难看。”
阿云已是极怒,厉声问那“曹林郁”道:“下官身为大理寺副评事,一生审案无数。焉知你等不是冒用官称,矫旨专杀?皇帝的密诏何在?”
“哈…”“曹林郁”冷笑一声,“除了我等,这屋里其实没有官员!我是在花丛里走过的人,只用鼻子也知道…这位紫衣的官人是位女子,绝色之女,虽则迟暮,骨相犹美,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叫我怎么舍得要你死?你敢冒称素来最刚正的萧大人的手下,胆子不小!你在朝里必有后援,美人…本将怎好杀了你自绝后路呢?”
“休要啰嗦!今日拿出手诏便罢,你若不拿手诏出来,本官与你到太弟跟前去说话!”
定云抬了景遂出来,可那个曹林郁脸上动也不动,取出贴身存放的黄绫,丢给定云,蔑然道:“你原来有太弟撑腰!他虽有个太字,终究是副的,不作数!我不与你说,周夫人!你家请来太弟本人都没用!胳膊拗不过大腿,你认了吧!”
阿云两手颤着展开那幅黄绫来看,气得泪水直接沾在“圣旨”上了,她是最了解我的,可是仔细看过后,她也看不出破绽——短短三十个字不到的令旨,分明真的是我的手迹!
周夫人还在犹豫,断断不肯就死,那个“秦砚”竟然走到她面前,拿过白绫子便套住她下了手,嘴里还说:“到了这步,有天大的理也没用了,麻溜点,完事我好回……”
“秦太监”的话还没说完,阿云就用锡丸剑由面门将他击杀了。一旁的“王启文”见状,捡起匕首,向着定云狠狠扔过来,锡丸带着寒光飞转回道人手中,她那美丽的纤手——长长的指甲闪着淡紫色莹光,显得神秘莫测,这么多年来每每叫我迷得要命——定云妙目发狠,闪身躲过短匕,那把短匕哐地一声,掉到了一旁心洁流的血泊里。须臾间,恨极了的定云又出手将“王启文”打死在地!
耿定云的玉手运动内力,将那银色锡丸剑再收回掌中,她十分惋惜地转眸看那软软坐在红木椅上的周夫人,她却早已给那秦太监勒死了。定云怔怔望着周氏的尸首,撕心裂肺地哭嚎一声,下了狠心,又要出手去打“曹林郁”!那“曹林郁”这才细看了定云的手,又见二位帮凶死在地上,忽然暴喝道:“原来你真的就是那冶银烧金的鸟爪子耿妖道,那便万万不能留你了!”
耿定云恨声斥道:“无耻恶贼,今日本先生定要将你正法,以慰这些给你们害死的无辜之人,看招!”那剑丸应声脱手,定云迅速将自己那件浅紫春袍的腰带解下,两手拿住腰带甩了几下,竟成一把亮紫色灵蛇软剑!
阿云蓄了内力于掌,却收不回锡丸了——锡丸没有打中“曹林郁”,却给他伸出两指,轻易地捏住了。“曹林郁”的手掌渐渐变成乌青色,冷冷干笑一声,沉声道:“你的功夫太差了,我所炼的百毒掌,出手快过你的锡丸剑——耿神仙,你我,其实不是头回见!方才,我一见你的手,也就断定了!师姐!你虽比我小多了,可你还是我师姐!我以前不仅见过你,而且也早就听说过你了——耿神仙,岁月无情,你的容颜,也憔悴多了呀。可怜你大好青春,已给那保大皇帝磋砣过去了!李景是没前景的——他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保不住,怎么指望他来保你一生呢?周主一旦打过江来,他是立时就要倒的!我虽在他下面吃皇粮,心里却实实不服!仙姑!以我此刻功力,要想杀你,易如吹灰!可我如何舍得?卿卿!那李景招蜂引蝶,手下多少妃妾?他怎会真心待你?你若肯弃他跟了我,我蒯某……”
这贼子说得忘情,露出一个“蒯”字,阿云也起了疑心,道:“贼子休要轻狂,待我跟你拼个死活,给尹家人讨个公道!常言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这贼子,为了作李璟的鹰犬,竟把姓都给换了,实在无耻之极!”
阿云说着,挥着软剑去打“曹林郁”,姓曹的拿剑格挡,软硬相缠,剑光乱闪,紫色的剑火自剑刃处绽放开去,“曹林郁”轻轻哼了一声,“呵…雕虫小技!我早就听金陵传言说,耿先生原不姓耿,你本是杨家人,怎么会帮自己的仇人尹家出头呢?”
“呸!尹延范和李璟那狗皇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尹家人是无辜的,给我撞见了,我非救不可!”
定云连连挥剑,那“曹林郁”毫发未损,他那双秀气亮目却一刻也不曾离开定云的脸上,他一面迅捷躲着软剑,一面挑衅似的捏着她那只锡丸剑,面带浮浪之色:“这只锡丸废了,还给你也无妨,上面已沾剧毒,你没解药是沾手即亡!我若将它扔你脸上,那可就……”
阿云想必厌恶极了那厮,狠命朝着那厮面门抽了一下软剑,那贼一个疏忽,脸上顿时留了长长深深的一道血痕,趁曹林郁抚脸护痛之机,定云悄悄自暗兜里拿出另一只锡丸,趁那厮不备,抬手打中那厮前额,道人咬着牙道:“尹延范杀害杨氏,只杀他一人不足以抵罪,你呢?蒯将军!这是你人生最后一场江湖格杀,你却连个真名都没留,你和你的人杀了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孺,理该赔命!你也要记得,下次不可轻视女人、更不可随意侮戏!你若不想我最后看不起你,便拍着良心说,你到底是何人?此行你到底是受何人所使?”
假曹林郁已被锡丸击中,白光已击碎他的额骨,他左手下意识捂住伤处,血从他左手指间零落,右手以剑撑地,不可思议道:“想不到…一时着迷,竟着了你的道…实话吿诉你也无妨,我确实不是曹林郁,却着实是皇上派的——是皇上…是他,是李景说,这次杀的是老幼妇孺,很不光彩,故而让我们都换了假名,拿了假腰牌…而我,我叫蒯横舟…耿师姐,你自然不记得我了,我是天机门丁觉生道长的徒弟,当年太湖水月台,你和我师父比试,我就在台下看着,后来,我还偷偷进过咱们宋为师兄的无忧轩,知道他也喜欢你,还悄悄给你画了不少小像呢…可是,连宋师兄你都不曾留意,你怎么会注意我这个小小的三代弟子?你只会贪功恋势,跟着皇帝,不管他用我们这些人做了多少坏事,你还是一样爱着他……他打发我师父手下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六位师弟去契丹为他卖命,却没一个回来的……这么多年,你的样子变了许多,可那双手却没怎么变…师姐,真的想不到…我竟要与你为敌……师姐,你要当心,我一死,百毒掌没有药医…我也帮不了你…另外那二位侍卫,掌法都高于我。他们早已在尹家院里及各处都布了七星海棠烟,中者无救。你出门,一定要用本门的七宝香罗帕捂着口鼻走…我不骗你…江湖皆知,天机门一直以来,只听命于……”
那贼临死的时候还反诬了我一次!道人听了这话,能不恨我吗?七宝香罗帕,又叫“七香罗”,七年前,为帮我疗伤,她早就送给我啦!此刻她哪里还有?
耿道人心气松了,茫然走在尹家院里,尹家府宅四处着起大火,她又看见二位侍卫“张显”、“刘辉”,若无其事地走着——二人是早服了解药,毒烟障对他们无效!定云不再藏形,捧着一对锡丸,挥着软剑,上前抵住二人厮杀——脚下步法已乱,很快前心、后背均着了对方二人的掌力,加之中了剧毒,耿道人已站在风里,颓然认输。
正在这时,小魏带了晖之跑来了。那俩人一见晖之,竟私毫不恋战,转身便走!晖之大为诧异,他本是由小魏带来想帮定云的,但一见定云如此,自然先救阿云了。晖之要将阿云背到他的医馆,阿云怎么也不肯去,她扒了那个下手害周夫人的秦太监的外衫,斩成三大片,又拿蒯横舟的佩剑,将三个凶手的首级取下,卷在布包里,自己拎不动,便叫晖之帮忙拎了一个,一只锡丸已染了毒,定云自己收了不丢,另一只托给一边的小魏收了——小魏身上的疑点,阿云也都不提了,她对别人,一向都很仁恕的,可能只对我例外吧!
就这般,她们三人十分狼狈地走在大路上——事情过了许久后,我从晖之嘴里逼问出来,定云竟是要去大理寺!原来,直到遇到我的那一刻,定云依然相信父皇定的唐国大法《升元格》,明知无人伸冤,她还想替尹家人和杨家人去吿我!
她太天真了!既使杨家和尹家,真的都是朕下令杀的,萧大人又怎么能管呢?虽是如此,后来我每每想到这事,还是后怕不已——她受了两掌,又中了毒烟,若真的赶到大理寺,告状失败,以她的性子必要闹起来!
泰州失了,扬州也丢了——据报,内卫副统领张琪在乱军中失踪,多半是两军抢扬州码头的时候落水阵亡了。周人严密看住了贾崇和萧阙的残兵,贾崇困在城里,已给周兵囚禁了!萧阙好不容易集齐了扬州未降唐国官员的家眷,才弄上船,周人点名要萧阙,又把他也扣住了押回扬州城。还好周主虽霸道,但不阴险。韩令坤把我国忠臣的眷属给放回来了。
连番失败之下,民心极度不稳,我正在下诏拼命安抚江阴士庶民心!在这种当口,定云的行为必会引起朝野议论纷纷,以她的性子一时倔起来,别说萧俨了,打上金殿她也敢的——杨家这件事,本就不好见光,我违心枉杀尹延范,本也为委罪遮掩;尹家的事,虽与我无关,我也怕会越描越黑!
定云她平素一向明白通透。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以臣告君是旷代奇谭,而且完全徒劳,只会自取死路,这点她怎会不知道?!只有一种解释,她根本没预备要活着,她要把自己断送在萧大人那里,以死来揭露我的恶行,和我拼到底!
而她作为一个妃子,若嚷了起来,我就是再纵着她,也不得不严办了她,以图民心稳定!
还好事情没有发展到这地步!后来的事,我已知晓了——后来赶来的何莅见尹府出事,急忙跑到大理寺告知了萧大人,而后才回宫覆旨。
我急匆匆赶到尹府时,萧大人已赶到,而阿云,因为伤重的关系,在晖之和小魏的翼护之下,只赶到尹家巷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