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早在灵儿去往燕云馆请阿云诊脉的那一天,她们俩早就布下了这个局!这也就是定云死守的那个秘密——定云给了灵若一丸假死药——这个药原是那个宋为——现在叫江为了,那个江为他研制的。分一种丸药和一种水剂,两者相合才能金蝉脱壳!原本江为是在十几年前怀疑潘易是假死,他想救潘国师离开的,后来发现潘国师真的已死,这药就没有用上!到定云在泰州给我追回来的时候,江为怕我对定云不利,事先把这个神奇的药给了定云。道人一直没用上,直到灵若这次受了刘节的气,告诉了定云,定云二话不说就把药给了灵若,至于李灵若出现了疫症的症状,则也是道人弄的!道人会渡血之法,将患过病之人的血渡一点到灵若体内,用内力封于血脉之中,过一段时日,内劲散了,那血散出,人自然现出病状,但又不会伤命!此时服下秘药,很容易做出假死之状!
假死之后,需在三日内服下解药,这时早已得知内情的文益和定云的老友杜子远就在我和玉涴面前唱双簧,前脚将灵若抬出,后脚就灌下早已备好的解药——灵若解毒以后,就传信清凉山,那个田英一直候在那里……
我看到这里,心里好生气!文益和尚,我真当他是我的朋友!我在皇宫旁边给他留了行馆的!杜老不用说!虽说宫里有许多人的医术都比他高,可我何时亏待过他!还有定云……我简直不想说她,从保大三年马道元的事算起,她不知和我作过几次对!她倚仗什么呢?无非就是我!我是真的舍不下她呀!现在他们三个串通我的爱女,设局骗我,骗得我形销骨立、重病袭身,害得玉涴疯迷,只记得自己嫁给了徐公子;害得凝烟和众妃跑前跑后,害得从嘉衣不解带伺候我好些天;老大这回也给我来信了,可他守的宣、润二州是重镇,我哪能让他回来?
我逮住文益,但他毕竟是一代得道高僧,我不好唐突他呀!我只得目带寒火,注目文益,缓缓问道:“大师,休打诓语,灵若如今何在呢?”
清癯的和尚高挑瘦弱,只穿蓝布僧袍,戴一串普通黄色木佛珠,葛布僧鞋——原本我就知道,佛法精妙与否,与外在奢简无关,文益道:“李施主孝顺,未从田施主的言语去荆南,而是等在远郊汪氏珮飖墓旁的竹林里,在那筑了竹屋一所,恭候圣驾呢!”
“她这逆女…等着朕……哼!”我转身离去,不理文益,对着禅室外的宁安放声道:“宁安!传旨萧阙!今儿夜里同朕前往竹屋,秘密捉拿他二人——他们弃了朕,朕也不要他们!姓田的,朕是定要杀的,李灵若,从此也不是太宁公主了!给朕记住,太宁公主已殁了,她生前只下嫁了刘节!今天的事,不出这山门,要是朕以后在外面听到半点风声,莫怪清凉山上不清静!”
我心里虽气,但得了灵儿还在世的消息,我心里登时松快许多!我坐在高马轩车里飞跑回宫,跳下车我就去了流杯宫——本来我想立刻把宫里各个大殿的素帷灵堂全给撤了,终是顾着刘仁赡将军的面子,强自遮掩着没动!按制免朝几天,我正好处置好灵若的事,首要的事务,就是劝好玉涴!
到了流杯宫我叫秋桂领人把素帷撤下了,转到内殿,见玉涴正在敲经念佛,见了我,痴痴瞧了一眼,道:“公子当家的!今儿怎么得闲到木头屋里来了?呵,脸上又是哪只野猫挠的?”
我柔柔抽了她的经槌,与她并跪佛前,微笑道:“玉娘忘了,前日你恼我,就抓了我一把!”
玉涴想了一瞬,疑惑道:“我因甚事恼你呢?……对了!徐老大…你说,你说咱的灵若…咱的灵若呢……”
灵若出生的那年,我只有20岁,玉涴却已经26岁了。玉涴是李大人的老来女,嫁我之前定过两个丈夫,都是还没嫁,夫家就死了。人人都说玉涴命不好。父皇当初找魏道士算命,说玉涴配我,是双玉之缘,有助于他手握玉玺,加上他一心拉拢李建勋,就这样李玉涴22岁时嫁给我,在凝烟、星儿、芸芸之后,她成了我第四个女人。
灵若出世的时候,也是我们最恩爱的时候!那是父皇登基的前一年,父皇还没改回本姓,他是相爷,我,虽然已经是太尉、副元帅,可在木头口里仍然是徐老大!
然而当年的事还没有忆起来,玉涴忽然拼命捶我,放声哭道:“公子!秋桂说…她说咱们灵儿没有了!”
这时候杜子远施了一礼,进来了,我刮了杜老一眼,冷冷道:“用针!这回治不好娘娘,新帐旧帐一起算!”
杜老惶恐地施着针,我认真一想,由着杜老用针,我对李妃道:“玉娘,我们灵儿没事!今儿夜里咱们去找她回来!”
谁知玉涴听了这句话,像醒了一般,哭得更凶了,“骗人!你骗人!你惯会骗人,我不信!…你敢拿相爷赌咒吗?”
“好!木头,我拿相爷的霸业发誓,我徐景通没骗李玉涴,否则让我徐家及相爷一并立时倒台!”
杜老用了针,开了一碗药,我给她喂下去,玉涴笑道:“这下好了!你再浑,也不敢拿相爷骗我的!这下好了!”
我守着玉涴过了一整天——以前的日子加上我登基以后的十几年,我从没有哪怕一天陪过她这么久!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前唐女冠李冶写下此诗,甚有道理!木头这些年和我的联系,大概只在灵若和从镒两个孩子身上。亲情是有的,我二人算至亲。可疏离也是有的,夫妻间体己的话,有日子没提起了!我也是负她的!但玉涴,咱俩还是亲的!我掏出心来想想,我还是打心眼里望着你好!你可不能倒啊。
到了晚上,我给玉涴做了一碗梨汤——这个容易,当年我还是皇长子,请冯宰相吃珊瑚宴(那时他只是相爷的跟班儿,靠他父亲冯令頵的荫庇才在父相身边混,当然远不是宰相呢!)——我破费送了他一对红珊瑚,他呢,做为报答,他把得自于他当年爱姬的十几个汤品方教给了我,手把手教我做过几道,还说这是天下雅事!
玉涴喝了梨汤,神智又逐渐清明了一阵,深悔毀伤我的龙颜,又听我说灵若的事,一时有些惊喜!立刻就上了宫车和我去了小竹屋——汪珮飖改葬埋骨之处,是我亲选的,碑是我题的,我如何不知!
我和玉娘趁夜来到小竹屋前下了车,果然见到了李灵若和那个田英。我这个宝贝女儿,只比从嘉大一岁,从出生以来没吃过一点点苦!我想,自她“假死”以来,已过了半个多月了,这半个多月她吃了什么,穿的什么?结果大出我的意料!阿灵这半个多月,气色已大不一样了!她又充满着朝气,笑靥如花,仪态万方,我熟悉的阿灵出现在我的面前——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她站在田英身后——田英身量中等稍高,极亮双眸、高挺鼻梁,此刻我站在车前,才算近距离瞧了田英——说句实话:确也英气!
然而我瞧见田英就无名火起了!他背上背着他的那把重剑!定云产子在即,肯定不会去驸马府偷宝剑!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自己!趁刘节被谴回家,驸马府无人的时候,潜进来偷回宝剑的!他们俩合谋盗剑的时候,玉涴给送回流杯宫卧病,我呢?我顾不上守着她,我记得,我那时在刘节的府上…我过得惨呢……这对冤家!
我又想起那些天我是怎么过的!灵若出事当天半夜被抬到清凉寺,可怜的我暗夜骑着马飞奔赶去,下马冒雨走了不少山道,冲进停棺的“圣洞”,文益却骗我说为了防止疫病外传,已经先一步命弟子封棺了!我抚棺嚎啕大哭了一场,不吃不喝傻傻捱到第二天夜里——不知伤心了多少回!昏死在你们骗我的空棺材前呐!要没宁安背我回去,凝烟、定云她们每个人都救我一把,我非给你们骗死不可呀!
我强撑着把刘节大骂一顿,发誓今生今世再不见他了,然后把他们全家一起打发回洪州!刘节走后,东西给宁安的徒弟搬光,那天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刘家大堂呆坐了几个时辰!这个时候,你田英趁我哭得迷糊欲睡,高来低走回来盗了宝剑,竟不知留神我这丈人一眼?
造孽呀!田英垂着眼皮,态度谦恭,抱拳施了一礼,单膝点地:“罪人田英,参见唐国皇上,唐主陛下万岁!”
我不答言,看了旁边的李妃一眼,玉涴见了灵若的样子,一时又犯了迷糊:“夫君!咱给灵若备的嫁妆,你都给拿来了吗?怎么咱的灵儿会穿成这样?莫非我病了多时,相爷已给人扳倒了不成?”
我听了哭笑不得,对灵若道:“看见了吧!是你!你这逆女,把你母妃害苦了!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全是为了你!”
玉涴又瞧了田英一瞬,道:“女婿,你几时学的武?几天不见,怎么黑了许多?”
田英脸带愧意,喊了声:“娘娘!”又红着脸说:“娘娘不知,小人是自幼学武的。师父是吴越杭州人氏!这副皮囊,原就黑些,练武的时候吃了些苦,就更难看些了!”
谁知玉涴笑得梨涡荡漾,连声道:“好…好!夫君好眼力,你看,我的灵儿和这小刘多般配呀!”
我听了,气的脸都烧红了,伸手抚了李妃的背,轻拍一下,冷冷道:“爱妃糊涂!这人姓田,不是朕选的!”
“还是这个好!你看,咱灵儿和他在一起多开心呐!你快派人回去,我准备了许多宝贝,一并抬到小田府上……”
“唉!”我着实哀叹一声,冷声对田英道:“李灵若,既然选了你,就不能是太宁公主了!既然你俩硬气,朕也硬气一回!朕不会给你们一文钱——那么你说说,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田英的腰挺得笔直,朗声道:“天下过日子的法子太多了!我老娘死于周国人之手,让我看透了,也想明白了!明主未显,这年头替谁打江山都捞不着好!皇上,我看过书上有人说,做学问的出息要比种田大好几倍,但田英现在看来,只有当隐士,才最平安喜乐!田英出身市井,这么多年行走江湖,精通五行八作各种手艺!只要有心,遍地黄金,凭我一双手、一把剑,足可以养活公主,让她过上舒心日子——”
我心里暗道:“哼!小子,你玩的都是朕玩剩下的!你连个官职都没有,怎么让我儿舒心?”
田英看出我心思,微笑道:“陛下莫恼!如今田英与灵儿,虽则厮守了半个多月,不蒙皇上祝福,不敢越礼半分!田某也想了,若皇上不允,则田某自伏剑下,赎了辽使之罪,今生活着,怎么忘得了灵儿?只有寻了一死,便痛舍了这缘份!倘若陛下允了,想必为了拢络刘家,也不容我等仍在金陵!田某当携了‘李姑娘’起程西去,去到江西之地。那里占有地利之便,极适于隐居,又自然幽静、场地开阔,正好渔场、武馆一起开!又因我旧日以孩童之身游学之时,曾认得一位爷爷辈的大文豪史虚白先生。他于烈祖帝时,虽被宋国老以享乐诸事百般干扰,却还写出数十篇灿然的好诗文!陛下您登基之后,不是也受韩熙载大人之荐,延揽过他么?我当年与他约定,一旦想通了,就到星子渚去寻他学文!我虽无心仕林,也知要庇护娇妻,以何方法何劳挂心!皇上当初看不上田某,也是因为我腹内少文的缘故,如此一来,正好两便!”
我望着阿灵:“灵若,不说别的,父皇母妃养了你一场,你有什么说的吗?”
灵儿哭道:“父皇,不是儿臣不孝,不顾双亲出此下策!实在是灵儿了解您,您有许多难处,要用他叔公守江山!我不出这招,难以逃离刘家!儿臣想,儿臣已恋上了田好汉,这辈子只能是他的人了!我想,撕了口子逃出来,女儿怎么也要随他去看看外头究竟如何?等过阵子,风头过了,唐国子民再不提起太宁公主,我便与他回来,依旧进宫做个孝女……父皇!我是信他的,今后生计,自是托给他的,您也不用心焦!只求父皇再依女儿一回,把那白玉镶金穿宫过府牌,还赐一面给儿臣……”
“唉!”我出声叹了一声,叫过宁安,低声吩咐几句,又看向二人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说的!你们两个自便吧!今后各谋多福!阿灵,以后可别后悔……”
我说着挽着甜笑的李妃撩帘上车,对妃子道:“玉涴呐,别管了,女大不中留,由他们去吧!”
玉涴在车中挽着我道:“皇上莫惊,我方才心里已清楚了!是故意给小田一个台阶下的!女儿去开开眼界也好,要是过不惯,早晚会回来的!你方才对宁安吩咐的什么呀?”
我还能说什么?要射杀田英的话,我咽回去了!我叫宁安回宫就去传旨,命竹墨去趟德昌宫,带十万黄金的兑票去给田英当本钱!竹墨从此也别回来了,免得我一见就想起清书!竹墨一并派给灵若,月俸我这边给一份,田英再发一份也就好了!
我这人对外头大臣,在钱银上向来抠门,人家帮我干大事,如以前帮我劝说王延政投降的使臣,我大不了给个五百两黄金,这回…唉!谁让关系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