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周国的下一个目标果然是我们唐国!
周主讨伐唐国的檄文诏书,来得比我想的快得多!仅仅在这位吴大人提出撤走把浅兵的一个月之后,周主的诏书就传来唐廷了!郭荣手下不知是哪个文臣,辞锋如此犀利,诏书上的话如同刀子直戳我的心窝!
这人的文章,先把周主用兵侵我唐国说成无奈之举。然后将我朝贬损一番,自是先往大处说道,自唐灭后,天下纷乱六十年,尔后从根子上骂起,说我大唐国是盗据一方,僭称伪号,再下边把我在位十几年来用兵打江山的大事一一骂尽,我朝与北境交好,被他说成厚起戎心、诱为边患;我朝虚心招纳他国降士,被他说成藏污纳垢,包庇叛逆!李守贞反汉国,唐国派李金泉去帮那是天经地义,打闵伐楚,扩张领地打江山,哪国的江山又是白送的?那诏书抓住这些事,自然也是要批的!派燕敬权帮慕容彦超、出兵沭阳帮李守贞、还有坐视徐威他们去打马希崇(那是自然的,马氏不乱,我唐国怎么打江山!)这些都是我唐国的事,为的都是扩大我朝疆域,与你周国什么相干!接下来,诏文又摆恩人姿态!指出当年我朝连年灾荒的时候,他周国允许我民赴周买米(零星的他们是许,可用船他们明明不让呀!)还说他管着士兵不叫趁机侵犯唐国(那时候你国多事,我还想打你呢!你倒敢来呀?!)后边进入尾段,诏书将我比作孙皓和陈叔宝,指出气数将尽,大祸临头无可回避,劝我“举郡来降”,再次便是安民之语,最后愿我朝降后,周、唐合为一家!(那不就是我亡国了吗?!)
写这篇诏书的人绝非等闲之辈!那郭荣用他写此文,可谓字字诛心!真是文章杀人不见血!我一向自恃才高,心中尽是傲气,耳边听惯了奉承,从来只有我攻人,或别人求我发兵助他去攻对头!忽然给人兵临城下,仗还没开打,即被人比作叔宝、孙皓,这是何等滋味?
我死命撑着身子,维持着优雅的仪态强自坐在朝上,听臣工报说,周主还下诏给吴越、荆南、北汉三国的国主,要他们出兵、助饷,从三面同攻我国!
我冷着脸不发话,集英殿静寂如死,良久,我道:“还用朕一个个问你们吗?有什么好办法,都给朕说!”
先接话的是陈觉。陈觉手持玉笏,肃容启奏道:“如今周主野心昭然若揭,朝中大臣皆难抵御。臣建议召宋国老回金陵商议大事,如今国事危难,陛下应该把大事全委托宋国老拿主意!”
陈觉的话音刚落,李征古就大声附和道:“臣附议!目前这种局势,正需倚仗宋国老出谋划策方可保我唐国度过眼前自立国最大的一次危局!”
钟谟、李德明也领了一帮人跪了下来,齐声道:“臣等也附议!”
这时站着的,只有常学士、韩熙载、孙晟等一派的十几个人了。冯正中狡黠地朝四面看了一下,站在原地没有跪。
令我欣慰的是,总算还有朱巩、陈乔等人没参加表态,不属于他们两派,所以站着的人也不算太少。
这样的局面我不惊讶,宋家门生遍朝野,我早已明知!可是令我警觉的是,这回太弟也发话了!
太弟景遂上前,气定神闲地奏道:“臣弟以为,宋国老是造国手,如今国家有难,理应召国老还朝为国谋难!”
我不觉脸上神色有变,陈觉说要把大事都交给宋老,那还要朕这皇帝做什么?他这样说就罢了,太弟也来补一句!我越想越气,这一定又是那宋老儿在后面撺掇的!我脸上挂不住,板着脸扫了陈觉和太弟等人一下,傲然横眉冷眼怒道:“除了问宋国老,你们就没一点自己的主意了?!哼!”
殿上一时又静下来,大臣们见我不高兴,又都不说话了。过了一时,我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挡住周兵!据报,周军统帅为李谷、副将王彦超,手下还有韩令坤、赵匡胤等十二将,他们假扮商旅,占了浮桥,进攻正阳,眼看寿州已被周军所困!他方士气如虹,我方派谁去援?”
群臣七嘴八舌论了一时,我便定了个人选,正是海、楚二州刺史刘彦贞!刘彦贞箭法不错,箭无虚发,军中外号“刘一箭”,更重要的是我想起了已故多年的魏岑魏爱卿!他在世的时候,老向我推荐这个刘大人,说他有治军治民之能,由他镇守一方,可比一面长城!
我提出刘彦贞后,也有人小声反对的,我眼风一扫,那声儿便没了,刘彦贞被封为神武军都统制,带兵二万,增援寿州去了。另外,我为防万一,还加了一手,派皇甫晖为北面行营应援使,率军三万屯驻定远,为的是万一刘将军败了,皇甫将军离得近好去救他!
为了以防长江上出岔子,我这次连从嘉都派出去了,封为沿江宣抚使,国难当头,他也暂离了书香瀚海,抛了娥皇、小黄等人的温柔乡,走马上任去了!
派出从嘉的这天夜里,司天监报,平白的天上出了一颗流星,金光在漆黑的天空上划了一道二十丈的口子,且时过半刻未消!我闻讯领着定云飞速跑上了皇宫观月的月台,罡猛的夜风刮在我俩脸上,真的从脸上直冷到心里!
我见这兆头真不好,便脱口问道人道:“难道此乃不祥之兆,江山真的要亡了不成?”定云道人碧霞帔在夜风中飘舞,发间那玉簪的坠子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她那翠色的纤瘦修长的倩影和我穿暗金龙袍的清癯的影子,在唐宫至高的月台之上倚在一处,岁月虽沉闷,却也静好。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看向天空中尚未销去的流星余光,轻启朱唇,收回眸光凝望着忧心忡忡的我,终于毫不掩饰对我的情意,深情地劝我道:“这个,小道不知道。皇上别泄气,定云相信,皇上这么费心,咱唐国定能过得了这一关的,定云不会观星,也不会禳解,不过,我会陪着皇上的。”
第二日下了朝,心绪不宁的我心里还想着那星孛之事,惴惴不安地在光政殿看奏书,才知群臣继续催我召宋国老!宋齐丘也不闲着,上书贬了刘彦贞一通,说他只会踢几脚毬、射射靶子,绝对不能用为大将,要我立刻召回他!
宋国老这种话,没几天就传到刘将军耳朵里。刘将军大怒,切切上书,力陈兵贵神速,决定立刻进军布置防御,对抗周师!
宋齐丘才华是高,我实实地爱他的才,可要命的是,他野心太大,而且从不掩饰。昇元朝的时候,他嫌父皇给的官小,好几天故意不上朝,老爹面子挂不住,气得本想杀了他,最后看在朋友份上写了手书,说和他年轻的时候做朋友,老了也不能生分了!叫我拿着手书去请他回来。宋老回来了,可没多久,父皇忌惮他,又给贬了!父皇把向他示恩的机会又留给我,让我去请他,再次恢复他的高位!我当上皇上后,宋老的官职也起起伏伏的——皆因他着实对我不忠!从开始到现在,他根本没一时支持过我!他先是支持老二景迁,二弟去世后,父皇又属意景遂(景遂去祭奠给父皇派人害死的杨让皇,他那时小小年纪倒也哭得真伤心,所以就得了人望),也考虑过景达(景达人缘非常好,上上下下都喜欢他),每次老宋逮到机会,都在父皇那儿说他们的好,反正老宋从来没帮过我一回,还多次给我使绊!
凭良心说,我上位后从来没报复过宋齐丘,只是想法子远着他罢了!连定云还是顶着宋老举荐的名义伴的驾!可是,宋齐丘居心不正,声望又高,现在周主逼得甚急,我实在担心…担心他会联络朝中太弟的势力架空我!
唉!一转眼,这一年又到冬日里了——在朝上接了周主来攻的消息,群臣又催着请回宋国老……
我自己草拟着召宋齐丘回金陵的手诏,写罢搁了笔,心里空空的:群臣的忠奸难辨!连冯宰相,现在我也不敢保证!就连我的三弟,坐在太弟位子上许多年,他现在真正的想法我也难猜!
时方过午,我本有许多座宫苑可以去访,可这天地茫茫,白雪纷纷笼罩江南,我裹着鼠灰貂裘,躲在宁安撑起的伞下,竟发现此刻我的心如飘雪,无所凭依,看似天宽地广,却不知该寄向何处了!
“唉。上云暖楼!”
我深叹一声,雪愈下愈紧,风卷雪,迷了我的眼,我踏雪而进,来到北苑——转过百尺楼前的白梅林,又到御水桥傍的红梅林,云暖楼前菊花已衰,牡丹已尽,白茫茫一片,不知葬了多少芳姿倩影,只余下楼前的几株老柳——我已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栽的了——柳丝早已衰了,姿态却仍温雅虬劲可瞧。
我在楼前侧耳一听,甚是心寒!原来楼中传来一阵乐声——这曲我岂有不知!正是得自吴永宁宫的《幽冥操》!
我一听此曲甚不吉利,难道暗合唐国气数不久?因此我本要自己进去,却又先叫宁安传旨定云来接。谁知道人置若罔闻,那幽冥之曲绵绵不绝,其音哀怨沉郁,如丝如线,勾我心火!我怒气冲冲撞上楼去,见耿仙师依旧安闲抚琴,见了我脸色泰然,斜觑一眼道:“一国之君就这肚量,容不得道人清弹一首古曲?”
“道人作死!”我气得双目淬火,带怒道:“周人来攻,朝事纷繁,朕心神不定才会上你这儿躲清静,谁知你还奏这劳什子曲子气我?”
“皇上安坐,暂且息怒!”阿云真给朕摆一派“上仙”的架势,冷冷答言道:“两国交兵,胜负未定,你如今愁也没用!肚量放宽些,日子自然就顺了。道人能掐会算,能知皇上所忧之事,为君拘制鬼魅,使郎解忧!”
“卿有何法,愿闻其详!”
“请闭目合睛,我但有所问,必须实言,再以心神观此幻境,幻境一散,心病可医!”
“好。道人,若连你都不可信,世上还有谁信得?你便猜猜吾意,试为我解解心结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