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云走了,没有片刻的停留。我也不知道剩下的半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闭着眼装镇定,却梦见服毒诛死的马道元,眼角流着血泪,口口声声喊着后悔当初、苍天无眼,他流泪向天,咒我唐国的国祚不长!
我很心虚,特别害怕,但是无碍,我总算没想到她呀!马道元、孙仙姑还有好多道士死了,无辜,他们全是无辜的!太奇怪了,口口声声喊着仁慈正义的我,手上怎么会有无辜的人命呢?我应该有一万条理由,可是没有用,我还是不停地梦见马道元,梦见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忘恩负义!
我吓得睁开了眼,努力睁得亮亮的,不让自己睡去,可眼前又看见了定云的脸:凝脂雪肤,含露杏眼,淡淡的细眉,还是我替她画的,她媚眼含怒,柳眉带愁,紫薇丁香般清灵的韵致,那样绝决地离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又阖上眼,想忍住泪,但没奈何,眼角一酸,不住地淌了许多泪。
第二天,我强打精神去上朝,却在朝上听说惊人的消息:陈觉劝说李仁达不成,擅自矫诏调动各州兵马跟李仁达开仗了!
我正好将一肚子无名火发在陈觉和冯延鲁等人身上。在朝上我击桌大骂陈觉,当即决定要在军中斩了他和冯延鲁。
冯正中声泪俱下地劝我放了陈大人和他弟弟。并表示他愿意把刚到手的宰相交出不干。
正中和宋齐丘等人都说大军已经开动,杀了主帅是自断股肱,为今之计,只有往前线增兵!我冷静下来,想到只有如此,便又往战场上派了魏岑等多路人马。
我才不去想定云的事呢。越想越是六神无主,干脆不想。用兵失利,李仁达背信弃义,拥兵自重,但我不管,照样谈笑风声,举办曲宴。
宴席上面我喝了不少,接着又打了几场马球,只觉得肚里翻江倒海地难受,要不是景遂跟冯正中跳马拽住了我的坐骑,我已从马上跌下来了。
黄昏传来了母后病危的消息。我不顾柳眠姑姑的挡驾,强行闯进了太后寝宫,但她始终不见我,把被子蒙得死死的,就是不见我,不喝药,不用膳,不说话。
我跪在她床头,絮絮叨叨讲了孩提时许多温馨的往事,讲到自己十分伤情,但是母后还是不理我。
我恨呐,我问母后,难道这么多年的母子情份,会比不上一个马道元?
母后的头发一夜成霜,她终于背着我,带着泣声回答:“哀家自知有罪,不是哭我自己,是哭这座皇宫,究竟容不得一个情字。”
我动情道:“母后,马道元已死了,今后,我们母子……”
“哎…也是报应。”母后叹了一声,虚虚弱弱地说道:“当初那孟氏……”
我血脉贲张,急着想从母后口中得知真相,但同时也担心母后会因为回忆往事而过于伤情,累及她的身体,增加我的负疚感。左右为难之下,我低声劝她:“母后先用药,别的事……”
“那孟氏是你害死的!”
我痴痴跪在昭华宫冷冷的砖地上,华美的明黄龙袍云飘龙舞,但在这夏日的寝殿中我却觉着冷。跟着母后的话音,我思绪飘远,回到了最美的十六岁年华。
眼前是清清的一条水泾。父亲的府邸中自是没有,我的府中他也不让有。那日我领着芸芸,到一处只有我俩知道的秘密所在。
我发现,情人们的感觉总是最准的。这个连达官贵人们都不一定会正眼瞧的僻静所在,却已经成为众人聚会的乐园。人们三三两两地腻在一起,而我也不是什么富贵公子哥,而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带着自己心尖上的小夫人,跑到这背人去处来寻自由。
我们坐在月下,美丽的河灯点点漂浮在水上,月光浸在水里,星星也沉在水中,微风徐徐,涟漪点点,草香阵阵,虽没什么歌舞管弦、亭台水榭,只单单和她依偎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芸芸对我说,公子,今日我有些头疼。
我说,什么公子公子的,父亲大人有五子七女,男的可以叫公子,女的可以叫女公子;我不要做什么公子,只做你一个人的伯玉,你以后,只要不在爹跟前,都叫我伯玉,甭说什么皇上、什么公主弟妹,就算在天皇老子面前也不改!
我放肆地笑着,跟她说,我看老二就是比老大强,我们还要照样儿生好多好多呢!
她嗔怪我道:“你们男人呐,我成专生孩子的啦!”
我道,你不乐意生,咱就不生。今天是怎么就头疼了?
她想了想,浅笑着和我说,今儿母亲请了那个马道士来给我肚子里的这一位念平安经,又是敲锣又打鼓的折腾了一天。
我大咧咧地对她说,你既不喜欢,什么马道士、驴道士,明日就叫他……离开!
芸芸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没说那个词儿,要说了,老爷可能又要训你啦!”
我大笑了一阵子,怕什么呀!在这儿啥也不用怕!我们芸芸不喜欢他,我立马叫他滚蛋!
芸芸道:“伯玉,你可快活么?”
我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我说,干爷爷有个儿子,也就是我一个叔叔,他就活了三十几岁,他活着的时候常说,这么快活的日子,活一天相当于人家活一年,如在天上一般!他说他少活几年也不冤,可我却舍不得死,我还得活着,一直和你在一起呢!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是我们自以为私下里的谈情说爱,却成为害了芸芸的一碗毒药。
第二天,任性的我果然去回父亲,让那个马道人离去,再也没人在我们跟前嗡嗡地念经了,但是母后,也失去了见马道长的机会。后来我要求不上战场,在府中陪着芸芸,但是被父亲严词拒绝了。我只得悻悻地上了战场。可是我没有想到,有个至今也不知是什么来历的家伙,早不写他晚不写,就在这时候竟然写信叫徐家知训叔叔早日提防着父亲。当然这信给父亲埋在徐知训府的暗线给查获了。
父亲最恨有人探听他机密,下令在府中各房和自己的幕府宾客中暗中调查了好几天。结果呢,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可父亲是个多疑的人,他又把和徐知训有关的人都过了一遍筛子,想来想去,竟然怀疑到我的芸芸身上。是野心把仁爱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冷心肠的人。而母后,明明知道,那信是传出去了,可芸芸的字根本没有那样好,她没读过什么书,唯一写得好的字是我的名字——徐景通三个字,还是我在一个冬天里暖着她的手教她写的呢!
那份东西如此愚蠢,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不合时宜的地方,不可能是什么细作写的,分明就是别有用心的人栽赃陷害!甚至我现在怀疑,这信根本就是父相找人写的!哎!可我怎么当时就没问出来呢?!
母后其实当时就疑惑了,可是为着马道元,她没有说出来。母亲附和了父亲,在孩子出生后,他们一点犹豫都没有地赐下了那份酸梅汤!
他们不想揪出真正写信的家伙,他们只想清除掉徐知训留在徐知诰府上的最后一个人!
宋福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剜着我的心,但是我没有哭,我努力不流一滴眼泪,我知道,这就是个皇帝和常人的差别之一。我咬着牙坚持的时候,母后——宋福金气息奄奄地说了一句:“你爹晾了我一辈子,全不顾我当年苦心替他伺候义祖,替他挣得皇储的情分,我恨他,还有你……李景通!道元当年不该换了你来,就该留下痴儿,至少痴儿不会和我作对,害死道元,断了我的活路……不过……”
母后倏然转过头来,面色一如死灰,一双眼睛深深抠了进去,发丝凌乱,一夜之间,福相已失,死相已露,吓得我心里一揪,颤声喊道:“母后……”心里的恨意在一霎时之间忽地软了,我拉了她的手,尽力喊道:“终归母子一场,恩怨就两罢了吧!”
“晚了,你逼死了道元,抄杀了宝华观,你我的母子情分,已然断了。你逼死道元,也就逼死了我,你这辈子仁孝唬得过别人,怕唬不过天去……天若有眼,也报在你和那假意帮我、暗里告密的道人身上!”
一蓬鲜血从母后的唇边缓缓流出,她是咬舌而亡的。我趴在她的床前呼天抢地,昭华宫哭声阵阵,犹如地狱一般。哭过了,我强打精神吩咐将白布遮了太后容颜,入宝棺之后才许众臣来吊唁。太后的遗容却不许旁人窥视,凡知晓此事的宫人太监,一体连夜送了尼院和钦陵。
太后下葬的那日,尘沙飞扬,风极大,泪水凝成薄薄的盐霜绷在我的脸上,我哭了,哭得伤心欲绝,哭母后、哭马道元、哭宝华观的那些冤魂,哭我自己,还哭定云,我真的感到了一种直达心灵的悲哀,便处在九重天上,也不能消解半分,我觉得,身处帝位反而会更痛苦,因为,我又去和谁说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