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晖殿出来,苍穹如墨,静月如玉。我口中说着去天牢待罪,可心里却急着找萧阙去问儿子的消息。心一动,便使了轻身功夫,一瞬来到了萧阙执守的宿卫营外。
玄衣的萧阙俊美无匹,一如我当年初见他之时。只不过,当年他穿着红色僧衣,心是热的;如今呢?恐怕从内到外,都像极了冷玉雕。
我向他问道:“从慧在哪里?”
没料到,萧阙竟对我说:“阿云,你别怪我。慧儿,现在不在宫里。皇上把他藏在宝华观的旧址养着呢。皇上冒我的名去了太湖,把他带回来的那天,二皇子就病故了。皇上伤心了好久,朝事也丢开了好长时间。接着他听了皇后劝谏,就下旨说宫里的风水不养人,让把慧儿弄出去养。后来,李宁安来传旨,叫把慧儿转到宝华观旧址抚养,那里改叫仙居观。皇上派文小何找了太湖民妇章岳氏照顾着,另从太湖回来时,你的徒弟汐萍、淬月也都跟着圣驾回来了。晖之派到查府去了,揽桂因为传书有功,被查将军上书,朝廷派她到武夸山一处皇家道观里主持事务去了。为着赏荷通医,调她过来听用守着慧儿,钟皇后行事郑重,派了素珠姑姑来督着,李贤妃也差了身边的澧兰来照应,再加上陆德妃,也拔了身边的硕玉……”
我紫衣猎猎而动,脸上的神色渐冷,恨意已现,天机师祖给我留的那个火云图案,不合时宜地显现出来,“这么重要之事,你竟不露半分…萧沉玉,你果真当得好差!”
“阿云……你来之前,皇上早已猜到你一定会来找我,所以急派文小何先你一步来告知,叫我告诉你一句话。”萧阙态度温和诚恳:“皇上说,他还是希望你可以放弃带走慧儿的念头,他可以封你为贵妃……”
没想到萧阙也拿这话来劝我,可惜我现在半句也听不进去了!我头也不回,直奔仙居观——也就是宝华宫,曾经被李璟血洗过的宝华宫!
我隐了身形,暗自查探,终于让我找到了从慧儿的所在。我伏在屋顶上,顺手揭了块瓦,往室内观看,见里面抱着孩儿的,看穿着却是凌水清!她身边的那个,却不是汐萍,而是我另一位徒儿——卜闻黛。
自从马道元被处死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闻黛。当年我在燕云馆时,也知道是她出卖了马道长。可是我恳求李璟,放过闻黛,令她回家。李璟没有当场表态,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不了解闻黛,但也不能否认,这个徒儿美艳过人,远远超过了我,也甩掉了水清和钟后。闻黛来自宝华观,原来是伺候长兴公主的。也是孙仙姑的首徒。宝华宫易主马道元后,闻黛分到了我的燕云馆。当年景通十分在意我,即使闻黛近在咫尺,我也丝毫不担心什么。闻黛是个很努力的人,虽然貌美,但从不轻佻,这一点我十分欣赏。但是,在我因马道元被屠之事出走之后,经不起景通的缠绕又选择回来,安定下来后,景通却又派李宁安告诉我,出卖马道元和皇太后的人,原来是卜闻黛!我是恨极了闻黛,但却不想害绝了她。她自那事后再也没出现,宫里的女子,莫名殒落的太多,我也懒得注意!可是谁知道,她竟又回到这里!李景通这个昏君,她来碰我的儿子,你竟不知道!
我不动声色,扒在房上,听里面水清说道:“任他多少内宠嫔妃,皇后终是发妻。皇上对皇后的话,终归是要听的。二皇子刚自军中回来便重病而死,皇上现在只有两个稍大的皇子,都是皇后的了,再往下数,虽有我的从善,只是皇上一向不待见我,又有甚指望?那老八与我儿差不了几天出生,再便是那道人的儿子了。皇上对那道人那样上心,皇后哪有不害怕的。皇上失子之痛,自家大病一场。这时皇后暗中说服与那妖道没利害关系的李玉涴,二人一同趁机说宫中风水不养人,他哪有不听的理!但人成那样,如何再到此间看他那从慧儿子?恩叔的人出马,串通了外人秘密除了那张氏汐萍,收拾了剩下的几个女冠赏荷及淬月还有碍事的章岳氏,又买通了木棠、素珠,假传皇后的意思暗自把你顶过来。可有一条!冯曼曼没有派人,可那陆紊也派人过来了,剩下的那几个墙头草,知道皇上对她余情未了,还不上赶着巴结么!便只有捎带着,把那几个也除了!事情弄得太大,上面迟早察觉,早晚我必传信出去,支会恩叔再做一回大的。你也要早做安排。前阵子,趁那道人逃在外面,皇后一路派了不少人水上陆上地追着,却终没了结了她。只怕她早晚追到金陵寻子,我们做下这些事来,一经查出可是必死的罪!我的事,做都做下了,那昏君也没把我怎么样。再说,我早预备着和这昏君拼命,也早备下了自己的结果!可你呢?你若不想万劫不复,或是再回那永宁宫……”
那闻黛道:“小奴这一命,原要葬送在永宁宫。亏得凌娘娘在钟后面前美言搭救,此身从此便是你的。那件勾当,给小奴十条命,亦不敢泄露半分!”
我听得汗毛直立,再听时,那凌水清道:“李氏杀我杨氏多少孩儿,我只拿李璟一个从慧抵命,也算是便宜了他!”
闻黛那贼女道:“只是拿杨氏幼子换下从慧,瞒得一时,瞒不得一世啊。想想昏君,迟早知晓!到那时,娘娘需觅个退路才好!”
水清道:“定云背叛自家,天理不容!一旦事发了,只将罪名推到帮我换婴的陆观友身上,左右陆观友,已吃了不知甚人的对付,死人再难开口。杀夫的罪名,也自有侯氏担下,萧俨一心结案,侯氏的命,也不会拖多久!经手此事的杨仁,被皇后和宋相共同的亲信欧阳毓所杀,据我密报,欧阳毓原是周宗的人,看着周宗失势要去投宋齐丘。皇后和宋相本没什么交集。可偏偏六皇子定下了周宗的大女儿,皇后和周家上了一条船。欧阳毓想着永霸水道,改投宋家的同时又不能得罪周家,自然经过我的人百般游说,他也万万不能恶了皇后。他一心平衡三家好得富贵,我则正好借他手除掉杨仁,正可永远瞒下此事!谁也查不到杨仁上面的那个人。”
闻黛俏脸之上神情似是难测,停了一瞬道:“娘娘妙算,只是那欧阳毓,至今也没回个信,别是中途生了什么变故吧!”
“欧阳毓的死活,与我干系甚大!我早已走了一步棋,让守一前往泰州,那欧阳毓,既参与了大事,也只能算他倒运。我只略施小计,一个商贾小厮出身的人,如何能敌蛟龙长剑!真到必要之时,守一会替我料理。哎!旁人死活我已无暇在意,我只保住杨家血脉、我父杨濛的族亲,还有我在乎的那人即可,而你……”
闻黛切齿道:“小奴只要定云和昏君都不得好,以报我在永宁宫不见天日之恨!”
我只听得浑身发冷,牙咬得咯咯作响,不由得自袖中取出锡丸剑,恨不得打破那鸳鸯瓦,直取两个贱人的头顶而去!好容易强压怒意,只听那凌水清又道:“那陆观友在醉月楼被仇家殴打,带伤回家,喝了一碗醒酒汤便一命呜呼。陆紊的父母因观友双亲早逝,自幼便将观友作亲儿看待,一向寄养膝下。加之陆紊又自晋宫远嫁我唐国,只有陆观友在二老身边照应。陆老爷岂有不爱陆观友的道理?故此陆家托了陆紊,闹得极凶。萧俨细查之下,早已得出结论,陆观友外伤不致命,确系中毒而亡。可他中的毒,根本不是侯氏嫌犯房中搜出的红砒,却是只有宫内秘库才有的寒食无香散!”
“小奴听闻,这毒是昇元帝杀杨让皇及杨涟驸马所用的奇毒,是什么人要用此毒杀区区的一个陆观友呢?”
“陆观友人品虽不怎样,但他收了我杨氏的好处,这几年也算尽心为我们杨氏做事。这必要杀他的人,一定另有所图。如此看来,正是帮了我了。”
“如此说来,侯氏主仆定是冤的了?”
“哼!”凌水清冷哼一声,淡然道:“萧俨深知错判连坐之法,即使知错,也断不可能赔上自己的项上人头。冯正中呢?此番刚刚复起,巴不得做好人拉拢清流,断不可能翻案来打自个儿的脸。这次,那侯氏主仆是死定了!”
我将锡丸捏在掌心,那冷硬的锡丸剑寒芒微微,在掌心咯咯作响,心里已经明白——从慧已经在泰州永宁宫,仙居观中的孩儿,是他们一伙换出的杨氏子弟!毒杀陆观友的真凶,也绝不是侯晶晶和澄珠,而是另有其人!李璟高居御座,显然已经多时没有来看望从慧,否则不可能不知道我可怜的儿子已经被换掉了!对侯氏之案,他也是重审一次了事,侯晶晶早晚还是要死!不行,绝不行!这两件事,我绝不能让它再恶化!当务之急,就是去见李璟,只有大军迅速赶到永宁宫,才能赶上救我儿一命——毕竟我儿没到五岁,只要找到了,应该还有救!至于侯氏,我也要尽力去救,只有做成此事,才能扳倒水清、钟后还有闻黛,出出我心中那口恶气!
外面凛然的寒风,如墨苍穹,点点白星,寒鸦嘶鸣。我一抹瘦影,一袭紫衣,孤身立于房上。深感一介弱女,在这世上立身不易:汐萍、赏荷和淬月三个徒儿,在区区数月之中,已是天人永隔,我剩下的徒儿恐怕多半已经遭了毒手,否则凌氏与那卜氏,又怎能在仙居观这等说话!我手下已无人可用,谁能冒险陪我去救儿子?想来想去,我只有去找宋为。不知道为什么,我六神无主之时,却仍选择信他!
宋为身在大理寺外的城郊。青龙山虽为皇家猎场,可周围山深林密,平素里荒僻得很。宋为那日说是要与谢小师弟为查将军献药,没料到中途接了天机门的消息,顺着线索找到孩儿船的所在,堵住欧阳毓的去路。杨仁是被欧阳毓除掉的,欧阳毓的金算盘被窃,正跟杨仁死前对他的报复有关!这才导致他在柳林驿中了水影针。他先是投水跑了。史守一因为和水清的关系再加对李氏王朝的大仇,极有可能充当了她与欧阳、杨仁、陆观友的联络之人。而后,为了保密,在欧阳毓找他救命的时候,史守一出剑刺死了欧阳毓。同时,为了使陆观友之死看起来像普通夫妻反目毒杀,从而掩盖陆观友与杨氏及换婴案有关的事实,那些奸人一定串通冯延巳,拉萧俨下水,侯氏、澄珠,一定枉死!
为了救儿子,我不得已劳动宋为,可为了彻底解决这件事,我还得再去找李璟。
我回大理寺后院宿处,写了一张小帛纸,卷在门中联络的蜡丸中,用锦袋盛好,系在门中配给的信鸽腿上,鸽子飞向青龙山宋为那里——这些都是天机子给的,我临走还嚷着不要,天机子,看来果然通晓天机!
宋师兄去救慧儿,我,先拉李璟去救侯氏主仆,然后立刻去永宁宫!我和钟后、凌氏、卜氏,旧账该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