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人带萧沉玉打马上任去了,过了几个月,我每天坐在集英殿上朝,听到的最多的声音,都是批评徐铉的:
说他在楚州巡察屯田的时候,不顾大局擅自将供军士的屯田划给了老百姓;
说他擅作威福,刚上任不多时,抓着主管屯田的车延规大行诘责,还要当众揭露车、傅二人的罪行!车延规、傅宏二人被他逼得躲在家里,不敢视事;
说他倚仗威权,缉捕了当地盗贼之后,不等朕的批复,就立即将贼人正法了;
说他还私放了一些贼人,将他们从缉捕文书里除名了……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我的耳边吹风,一力主张屯田的李德明,更是三两句话把徐铉的罪状放得极大:“徐大人擅杀贼人,抵制屯田,就是在和国策作对!”
钟谟和李德明私底下交情特好,当然向着他说话,也是一个劲骂徐铉!
宋齐丘和张洎因为以前被徐大人和他哥徐锴在一篇奏文里挑出了错儿,和徐老兄弟俩都有旧怨,如今又借机在朝里煽了许多宋家门生出来参劾徐大人“专杀”!
我被他们说的火起,立即下旨叫徐铉坐船回来,他处事定有不妥!先给朕回来再说!
我气急败坏地命文小何去宣旨,告诉他说在船上先仔细问询一下,如若罪状属实,就命老儿直接跳江自裁算了!可当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上了云暖楼,由遗珍操琴,我穿着七彩珠绣祥云飞龙袍,自己手端药碗,透过腾起的药烟,看阿云给我舞了一段剑。剑影中我心定了下来,忽然想到:朝上这些人的话,作不得数!赶紧命张琪飞马跑一趟,叫徐铉的船好好行进,叫小何千万不要逼徐夫子投江!出了这么大的事,沉玉呢?这几个月了,他一个字也没给我报呀!这不合他的性子!如何处置徐鼎臣老大人,还要听萧阙怎么说!
果然,十二月天气最冷,这晚我拥着道人早早安歇,五岁的儿子也在旁边小锦榻上睡得稳稳的,宁安忽然急着报道:“萧阙将军有急事候见!他说就算立即领死,也要在今晚见驾!”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萧沉玉一定不会打扰我的,我再不耐烦,也得披衣去见萧和尚!
要不是我在云暖楼第一层的正厅里见了萧阙,我简直无法预料,唐国,竟然会这么黑!我用的,竟然是一帮这样的人!车延规,我的奶公;我小时候是吃他妻子的奶长大的;傅宏,齐王府的管家——当年他躲过父皇的查稽,为我造下奢华王府,后来又替我掌着内府度支,是我叔叔辈的人,看着我长大的!时光荏苒,竟连他俩也变得叫我不认识了?
我在云暖楼正厅瞧见了萧沉玉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
脸色苍白黯淡,玉雕般俊美的容颜也没了神采,身上没穿玄色的劲铠,只穿了一件水蓝色的软绸袍子,前襟上隐隐见血,腰间长剑剑鞘上用黑玉镶成梅花,号曰“墨梅剑”,是当年他从张遇贤那儿投我的时候,我根据他的功夫命铸剑名家铸来赠他的。
萧沉玉手按宝剑,眼含热泪,双膝跪地,向我告道:“圣上!徐大人冤枉!真正害民的蠹虫是车延规、傅宏二人!”
我看了他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身子又有些不舒服了,叱他道:“起来!坐下说,怎么回事,都给朕说清楚!”
萧沉玉谢恩坐了,才道:
皇上啊!您不知道!我和徐大人上任的头天,就有许多人挖空竹筒,点香诉冤告状,这些人是农民,有的是楚州的,有的是从常州赶过来的!
他们说,他们给车大人等人害得好惨!车延规放出规条,要每户提供三代以内所有直系亲人及乡约地保所签的证明,及该地地契证实该民田确系该户所有,且时间已足十年之久!凡三代签名不全,或其中有人亡故的,又需重新证明!若有人是从外地迁至该地,亲眷散佚,根本无从寻觅的,其有地契也没用,他的地直接算作屯田!每户所有田亩的面积也有苛刻规定,田亩面积分摊至个人,超过部分按“旷地”计算,要交大量钱财才可以过关!
这么一来,许多人的田稀里糊涂的成了公家的。有的人田地被没收了,活不下去,只好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徐大人接了诉状之后,怀疑车大人二人将从百姓那收的买地钱私吞了,立刻就去调查了车延规等人在楚州的私宅,结果没有任何发现!后来,徐大人又调查了二位大人的妻妾及妻妾的家人,还没任何发现!徐大人不信邪,把车、傅二大人软禁起来,调查了楚州所有认识二人的人,结果发现车大人家有个厨子,在其家后门菜窖中起获几十大坛钱——竟有五十万缗之数!那厨子惧祸,称他自己乃车大人小妾的亲娘舅,这钱是车大人小妾送来他家暂存的;另外还有一些也分在各妾室的亲朋家!徐大人顺线抄到这些钱,前往车大人家“探问”,车大人怕得了不得!立马就交待,傅大人贪得更多,都放在一家尼姑庵,他一个没人知道的相好处!
徐大人抄了庵堂,在大士莲花座下方的活墙里抄到傅大人部分赃款,有八十万缗之数!
徐大人于是诘责车、傅二人,车、傅二人见徐大人没有便宜之权,就抗声指责徐大人擅自软禁官员,自作威福!徐大人不听他们的,立刻把强征的民田还给百姓,还对百姓说要立刻上奏,停止屯田!老百姓不知礼,有的人脱口就喊徐大人万岁!车大人他们官职还在,听见了这话,立刻就告假回府写折告徐大人!
可徐大人很忙,没空理这些事儿!因屯田的事,滋生了许多盗贼,徐大人忙着逮贼人呢!他根据被害人提供的线索,派我的人在一座荒山抄到一处山寨,我的人上到里面才发现:那些所谓的贼人,根本就是咱唐国的良民,这些人家里的田契被人抢了,房子也烧了,哪儿都没法呆,只能十几个人结伙躲到荒山上了!
我问他们,你们可知道,烧你们房子的人是谁?其中有一个汉子回答道:“谁都知道,但谁也拿他没招!负责屯田的车、傅二人是通天的,烧我们房子、抢田契的那伙人,领头是啸夜枭!听说这个人武艺稀松平常,但他是车大人的女婿,傅大人的亲外甥!”
徐大人可不管那人是谁!立刻就全城搜捕这伙贼,并把荒山上的那十几人都放了!后来,徐大人调查了此案的“受害人”,竟然发现这几个举报的,都是楚州乡绅,与车、傅二大人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到底,若将荒山上乡民的地算作屯田,这些乡绅的一些产业就保住了,里头的关系大得很!徐大人查出这点后也发了怒,竟把其中几个有贿赂情状的乡绅都下了狱,还放话要处置他们!
至于“啸夜枭”那伙人早就在车大人的安排下跑路了。可我们毕竟是得道多助!我之前同定云师侄喝酒的时候,跟她学过画画,根据荒山客的口述,我画的“啸夜枭”可能有点像!很快那厮就给一个楚州农人张老汉揭发了!徐老大人抓到那厮,百姓们群情激愤,把法场堵得水泄不通,要求处决这伙人为民除害!车延规、傅宏却跪地落泪,求徐大人杀了其他贼人,放过贼首傅啸天!可是徐大人呢?傅啸天和三十几个伤天害理的贼人,一个没留!
徐大人把车延规等二人,及手下有作间犯科情形的四十多个人,都下了囚车,写了弹章,让我快马送金陵!
我拿了徐大人的表章,连夜走陆路从楚州奔金陵,一路上却遇了十几名刺客——这些人对我下死手,打不过就立即自尽,情况我一点也没问出来!
我九死一生跑回金陵,却听我一个回来的手下说,我走后不久,徐大人就被皇上召回了,禁军的人不能跟着罪犯回来,便由小队长带队撤回了。车延规等人爬出囚车,又做大人了!屯田…屯田还是照样进行!
“进行!到了这份上还怎么好好进行?!”我不觉气满胸膛,血气上翻,强坐住了,对萧阙道:“徐大人处理贼人本没有错!可他也要讲个章法,等朕给个回话呀!就这他也该流放舒州!屯田闹得不像话,可真不能停!这种世道,不养兵是取死之道呀!无论如何,军士的屯田是一定要留足的!眼下便换一批人去负责吧!白水塘工程太大,从老百姓那征缴,人家吃不消!唉,就别修了!至于车延规等二人……削职罢官,废为庶人!其它人…诛!”
萧阙听了这话,叹道:“车延规二人是首恶呀……”
“可他俩是朕的亲信,从小有情份在的!就饶他二人一命,叫他们仕途到头就是了!”我见沉玉还要再奏,摆手示意他:“别说了,你赶紧回家去陪感化,朕叫宁安去宣旨,徐铉流放舒州!徐老在那儿不会太差的。这次看起来,他性子不好,做事太急,又认死理!在朝里竖敌太多!这么长的时日,说他不好的有一大起人,道他好的,除了你,竟半个也没有!朕看他还是在舒州躲个几年,磨磨性子,等风头过了,朕再用他为官!连他哥也一同贬去东都扬州,免得有人一直讲情,没个清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