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夹着雪子依旧猛下,我坐在驿馆里看着奏书,李宁安在一边守着我。昨晚早些时候的那一回折腾,让我明白要参透生死的界限,真的没那么容易!病到这个地步,人还不如冬日打下的雪子,这雹子下来还能听个声,人呢?也许今儿就无声息的“化”了!我心里怕得不行!实在舍不得呀,这么香的水仙,明儿就闻不着了?
我想想不能再拖了,下了狠心对宁安道:“还是把那锦盒发回去吧!诶?那只青绿面的盒子呢?”
宁安道:“别去胡乱劳心了,仔细不吉利!”
我狠心扫了他一眼道:“那盒子放哪儿了?”
他叹道:“您昨儿放枕头下边了。”
我半是没好气,一半沮丧哀伤之极,怨定云道:“真的连儿子都不要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女子?宁安,替我去书箱里看看,找几张暗花泥金笺子,我过去填词常用,正中不可能连这个也没给我备着!”
宁安无奈地瞥了我一眼,一边替我找来递给我,一边咬了咬嘴唇道:“歪一会儿吧…别劳神……”
“不行!”我手撑着书案子咳了一会,恨道:“朕至少想了那道人十五条罪状,朕要…写一篇大文骂惨了她,然后把她休了,把慧儿封进宫里住,跟她断个干干净净!还有…还有…帮朕留口谕给高史官,把有关妖道的史料都烧了…都烧了,什么都不……”宁安看我咳得喘不上气来的样子,一定是不忍了,忙铺了泥金花笺,用翠玉镇纸两下压了,将紫毫笔蘸了浓墨递到我手,态度温和已极,柔声道:“写就写吧,把火儿发出来也好!”
我拿起笔,却怎么也找不回以往那驾轻就熟的用笔力度。我以往总自信练羊欣的笔法已学得其十中之九,现在拿起笔竟久久不能成字!我口中的血滴滴落在泥金笺上,盖住笺子上原有的暗花。洇开的血迹带走了我不服输的心气——我不觉心如寒灰,无怒无悲,半点锐气也没有了。我揉掉一张笺子,搁笔不写了。自己又嫌不洁净,把案上的血渍也给抹了,又气又恼,一手撑着头,眼睛漫无目的地看向外头的霏雨。看着看着,眼就有些迷蒙了。我叫宁安退了,我这个落魄的样,不想叫人看见。
少时,病得有些昏沉的我分明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慢慢朝我这边走过来,越来越近——我抬眼一看:
纤如细柳,皎若新月,翩然燕子,宛似青鸟。我这人见惯红颜,却总是给这个冷脸冷心的道人迷着魂!
定云没行什么礼,傲然斜睨了我一眼,冷冷说道:“你被人算计了。你肯求我一句,我便救你。”
我努力抬抬嘴角,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倦倦一笑:“贼道人,我不求你。你若有法子,必会救我的。这次我不拦你,等我死了,天高地阔,你带儿子飞去好了。”
定云这个妖道二话不说,伸出手来替我把了脉,我什么情况,想必她顷刻之间已经了然!她不觉脸色大变,开口嘱咐我道:“寒食无香散,让皇和杨驸马,都是中此毒!解药不在我手上,你听我的话,人就停在这儿别动,待我去联络我师兄来救你!”
听她提到那个姓宋的,我就妒恨得不得了!可眼下有什么办法呢?我苦笑一瞬,说道:“王延政去了鄱阳湖,够不着朕;杨氏族人关在永宁宫翻不起浪;马楚的人忙着兄弟相争,李仁达也不在世了,他的建州之地也成吴越的了,朕不在乎。吴越的钱弘俶,朕也不放在眼里。唉,能伤我的,只有红颜泪。只怕我到处招人恨呢。”
“你可不就是太招人恨么。”她脸上不露喜怒,冷冷说了这一句,眼里却露了几分情意。
我望了她的眸子,知道我心猜的不差,她果然还是爱我的!我心一下子又活泛起来,反扣了她那施针封穴的手,用我那一双带了幽冥寒火的眼逼住了她的深眸,定云要别过脸去,我却偏不让。出手轻轻别住她的下巴,耐着性子向她道:“阿云,就算是如此,还不是为了你么?我知道你不想困在宫里,和这么些人分着我。可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愿意躲着我,把我丢个干干净净的?我知道你也舍不得!”
定云闪了一下身子,转开话题道:“你别动!我去找师兄来救你!只要你活着,我就能抢慧儿回来。”
我冷笑出声,觉得到此已是黔驴技穷。好好劝这道人回心,已是难了!我以为她心里望着我好,至少还是存着我的,谁知竟只是为着儿子!你想儿子,我就不想要儿子么?我含怒缓缓出言,语带威胁:“我已派陈先卫先行一步,搜了永宁宫找到了慧儿,现在慧儿我已经抢回宫里了。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把他还给你。儿子在唐宫,你飘得再远也得给朕……”
“李景通!你救慧儿时竟贸然去搜永宁宫,不怕有人加害慧儿!”
“你天机门不是早有高手去了吗?那宋为,不就是你传信让他去的吗?”我的嘴角抬起微妙的弧度,心里的妒意也涌了上来,口气也随即冷硬:“天机门始终忠于李氏,门人的一举一动怎会瞒得了朕?你发现慧儿不见,第一个求助的人是你那认识不到一两年的师兄,而不是慧儿的父亲、九五之尊的朕!定云!你……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我说着勉力撑起身子,身体微微打颤,额角的冷汗涔涔而生,恨恨地盯了定云一瞬,带着难言的贪恋,慢慢告诉她我所知的真相:“我告诉你好了,慧儿被劫、闻黛出永宁,朕都是知道的。朕知道这些跟凌氏、钟后、刘太监杨氏余族和那背后的宋齐丘都脱不了关系!可我下不了狠手,不愿这手沾染佳人之血!朕得到江湖内线通报之后,只想除掉欧阳毓和杨仁这几个反贼,谁知父皇身边那个刘太监竟然勾结了杨家的人和湖南贼人在背后捣鬼,害死了汐萍她们很多人!竟威胁水清给朕下毒,最后还令你我的儿子身处险地。不过,从一开始,朕就赌他们害不了慧儿。因为,欧阳毓的漕帮中的泸州分舵主焦鹏远,早就投靠了朝廷,挂名在天机门。那日你和你那师兄弟得以从欧阳毓贼船上逃脱,你以为没朝廷的内应能行么?凌氏本是杨氏之女,和陆观友勾结的杨仁,本是常山王杨濛的管家。陆观友见钱眼开,多与江湖名流相与,想是无意间从朋友那里知道了杨仁及水清的身世,便向杨仁索取无度。姓杨的想瞒住此事,暗地就容不得陆观友。所以陆观友便被毒毙了。下毒除掉他的人固是那线人杨仁,可制出寒食无香散的人必是那史太医的义子史守一!”
定云冷笑一声,话中分明嘲笑我的无能:“李璟!你这皇上做得也忒失败!那陆观友也是皇亲,也要对付你……”
“陆观友这种人没甚骨气,凭他定不是别国派的,不过被杨氏收买而已。他做的事,紊紊一定不知道,这种人死有余辜,何足挂齿!只是……”
外头的雨声不息,我一手扶案,艰难站起身来道:“若正中和萧俨为了陆观友这个败类,错判了侯晶晶主仆的话,朕恐怕又要造冤孽了。但若再改判,恐萧大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所以朕借病大赦天下,一来侯氏二女免死,一来有正中为萧俨求情,缓和朝中两派,一举数得!只是,这水清被jian人所骗,趁朕失去宏茂心伤之际,有意在云暖楼上进献你当日所制的龙脑酒,也不知里面寒食无香散的份量,究竟夠我撑得几日?唉,若再寻不到解药,我恐怕撑不到回宫了!阿云,我只想听你一句实话,在你心里,存我几分?…倘若你我之间,再无旁人隔阻,你是否可以……”
定云眼里泪意已生,亮盈盈的水气在眸中闪动:“李伯玉,凭你的性子,我们之间,又岂会没有旁人隔阻?你老实待在驿馆中,千万不可妄动。我联络宋师兄,取解药给你。”
我听见姓宋的名字,不觉又一阵生气,咳了老大一会子,复又重重抓了她的手,存心叫她的手疼着,好知道我此时是何滋味:“你心里是有了旁人吧!我若说此刻,我心再无旁人,你肯信吗?”
那个道人伸手抹了自己的泪,说得云淡风轻,她自作聪明,仿佛看透了我一般:“此刻你是对着我,下回你对着别个,不知还有多少闺中妙语。天下最懂你的,想来莫过于我。你心里装着唐国,还要装着那么多令你怜惜的女子,你也夠累的。宫中虽然美景宜人,豪奢冠于唐国,可我心中憋屈,白受许多拘束。你也知我闲云野鹤散漫惯了,不如你也抬手放我带子远去,大家落个干净!”
我见她那个样子,气得发狂,恨不得一时剜了心出来交给她看,可她却不信呐!“原来,在你心里,就这么厌恶我!只要…只要能躲开我,你怎样都行!阿云!为什么?为什么?!”
定云见我这样,显是心疼了,声音也柔了几分,“你莫动怒!待我发信,请宋为来医你!她避开我的眸子,转身出去了,站在外间,向天放了一颗紫昙云弹,我猜这便是她和那姓宋的定的暗号,因为宋为很快就来到了永宁驿馆。
我的这条小命,正如一团微焰,渐渐黯淡下去。好在定云的针灸之术尚可,终于拖住我的性命,等到宋为来到——然而,那个姓宋的此刻的样子,却是易容成江北箫王李冠。
这个李冠多年以前是我的文友兼情敌——我第一次深爱的女子孟芸芸,原本的名字是孟鸾,在嫁给我以前,却是许配给他的。我把她抢过来,带回金陵。后来又历经了几载乱离,最终却落得那么个伤心的结局。而李冠,为了孟家姑娘也伤心好久,终身隐居不娶。后来李冠到我的岳父之一的李建勋家品箫,我一直想再顺便见一下李冠,却因那段时间入宫之人江南江北的身份文籍盘查手续繁琐,李冠最终没到我跟前献艺。
老岳父很失望,还作了诗把这事记下来,其中有:“清音人间容易听,仙曲不到龙楼前”之句。我蓦地一见李冠的形容,自然吃惊。可是这个人自报家门,却说他不是李冠,是宋为!
那个宋为只在寒玉瓶中轻轻倒出一颗透明丹丸,掌中铺了丝绢,小丹接在绢上,对我道:“皇上,此药不可用手触及,置于特制药水之中冲服,一剂可痊。只不过此药有毒,必损寿元。”
我见宋为易容后成李公子的容貌,心里想了很多,眼中变幻一阵,说道:“你…极像…公子极像朕早年熟识的一位…故友。公子原来就是宋为,你曾在常学士手中中过贡举的,朕早知道你。当年,马道元曾说朕难过五十,如今再损去一些,也无妨!”
宋为谦恭地答道:“圣上明鉴,草民此副样貌,确非我所有。实乃我一个俊美的朋友,其人得号江北箫王,近因小民贱体有恙,憔悴不堪,恐污了龙目。所以用些师傅天机子传下的小术,换上他的样貌行走御前。”
我依法服了药,眼中神采立时复了些,朗声称谢道:“宋公子救朕有恩,但你冒充的李冠,虽原是我旧友,可后来,实在与我有旧恨。朕曾与令师有约,待令师入朝,便送金药锄与他,许他在田园一世安。故从天机子这面而言,宋公子也是朕之友,又何必效仿朕的仇家呢?不若改回本相才好。”
宋为揖了一揖道:“遵旨。”便化作本相面君。我想想宋为是个人才,至少可以留他在身边替我治病,便故作安闲,不徐不慢道:“逆党横行,正是用人之际。朕眼下派了晖之去护查文徽,有了宋公子的药,他的命可保无虞。宋公子今后也留在朕身边,当更胜于慕容晖之,朕有福了!”
宋为道:“小人微末贱躯,不堪供奉君前!这么多年小民散荡惯了,请恕草民不敢应承圣命!幸喜天机门不负君恩,已协助陈先卫和萧阙将军在永宁宫将从慧皇子救下。萧阙将军手刃了史守一。恶贼杨仁、史守一、欧阳毓现均已伏诛。后宫凌美人亦涉此事,凌美人本姓杨,为常山王杨濛之女,而史守一死前交待,还有一个伺候先帝的刘行深公公也牵涉此事!”
“人各有志,朕不勉强宋公子。贩儿之事是由李氏所起。刘太监恼恨先帝绝情,使他不能如意;欧阳毓转投宋相,还想广留后路,勾结水清也不为怪,杨仁是杨氏旧部,原名周仁,正是原天机门主周昱的父亲!当年曾放杨濛出逃,又为表忠心改姓为杨,足见是个死忠的,也不足怪;可是那史守一,朕当年放他,他却依旧恨朕,必欲杀之,不知为何?”
“据天机密档所载,史守一是史太医的养子,而其生父,乃乐师局主申渐高。申渐高乃烈祖不慎错以鸩毒裂脑药所害。”
“原来如此!前人种瓜后人收,公平的很。既然救到了从慧,就回宫去吧。水清、闻黛,朕都要给个说法了。从慧么,先解决了这些事,再定你母子的去留!”
我已狠了心,可她比我还狠!她冷着脸,神情麻木已极:“不用等了。”紫衫的定云背过身,阖上眼,眼泪双垂,低吼道:“放我走!定云眼下回太湖还有些棘手的事务。我想过了,从慧先留给皇上,等过阵子,皇上想明白我的苦衷,定云再来接回孩儿!”
我的毒虽解了,病根犹在。此刻看着阿云旁若无人地离开,那个宋为紧紧跟在她身后,仿佛他俩才是双宿双飞的一对!身为唐国“当国”的我,简直觉得身受奇耻大辱!我的心犹如那张揉捏成团的泥金笺——纷乱如麻,饮恨泣血!此刻,在我的心里悄悄生了一念,只要我最后再搏一回,在她回太湖之前,就在这泰州地界,追回阿云就有至少九分把握!这次要快,再辛苦,也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