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心情其实已经渐渐平复。我准备晚上与众后妃一起赏个月,过几天就把老大放出来——洪州我也不打算去了,一大摊子丢给弘冀,由他去干吧!
我手拿那千杯不醉葫芦,自倒了一杯药酒,又叫定云制了龙脑香酒,分给众妃共饮,院中摆了圆桌,一家子亲亲热热的吃酒絮谈,尊卑也一时不论了,短胳膊的阿紊站起身来夹菜给我,水清说她已学会了定云“切桌角”的戏法,说是弄清了关窍,圆桌也能切!可以现在演给我看!
明月在天,丝竹在耳,我一霎乐而忘忧!
可欢宴未半,只听宫馆外有人声扰嚷,我陡然惊起,浑身汗毛直立,对凝烟道:“不得了了!莫非周国人打进城了?”
众妃登时也慌起来,还是定云见过阵仗,端然说道:“莫慌!是何中使领人来了!”
何莅领了一队人跑得极快,见了我慌忙禀道:“国主!不好了!太子煽动东宫侍卫五十人,擅杀了围府的内卫军,冲出东宫,如今带了兵器,闯到燕云馆来了,如今人已到了停云桥,快要到留云楼了!”
我听了这话,恼怒已极!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一时,我拽过凝烟:“阿烟呐!可怜你将门名媛,生出这么个忤逆之子…朕早就知道他心狠,不想他竟到了闯宫弑父的地步了!这个逆子!朕是铁心废了他了!待我去跟他拼了!”
凝烟已然气得心疾发作,脸色也惨白起来,一下坐在桌前神情委顿,我一见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血气上涌,狠心撇了众人出了留云楼前小院——拂云剑未曾带着,凭着一股子倨傲之气,我空着手走上了楼前水榭的木径——水清留下照顾阿烟,而定云领着冯、陆二妃已追出来,立在我身后了!
我看见弘冀,穿着一身乌金铠,头发竟是散乱的,身侧一把重剑,袖中一把短袖剑,他的容貌仍是那么英伟,两条剑眉如墨画就,那双眼尾上挑的极秀气眸子里却多了几分沧桑——他身形和我一样,均属高挑,生得肩宽腰细,十分英挺!我俩一样是朝对方逼过去,但他目蕴锐气、气势如虹,而我这个父亲,虽穿着杏黄老龙藏云缂丝软袍,戴着顶金丝攒龙便冠,但此刻伤心透顶,气势柔弱,全无战心,犹如荒草野蒿、西山薄暮!何莅的人和弘冀的死士在我父子二人的身旁迅速站定——
皓月、波光、小楼、木径、夜风——如此美丽安宁的一晚,却是我和儿子对峙搏命之时!
一见他的样,我心里泛起一阵悲凉,眼泪已含在眶中,这么多年的期望,如烟云消散,了无痕迹,我阖了眸子,眼泪顺着腮边坠落,再复狠了心肠,换了帝王凌厉眼光冷声问儿子:“弘冀,你到别馆来做什么来了?”
“父皇不听孩儿申诉,儿臣别无它路,只得如此行事,打扰父皇欢聚!”弘冀桀骜目光挑衅般望我,了无惧意,眼里那种决绝是我生平仅见:“儿臣自是来打扰父皇,本就不是来问安的!”
“朕还死不了,你这小贼不耐烦了吧!李弘冀!”我一霎被他气得浑身都酸疼起来,撑着身子按着心口怒道:“你个无父无君的白眼狼!仗着太子的威权你做的好事!如今大唐国便是明日拱手送给周国,朕也不会再选你当太子!”
“父皇!您现在不是正在送着吗?您不是要迁都,连金陵也预备送给周国吗?”他鼻子里冷哼一声:“如今…朝臣暗里个个反对我,我人望失尽,那些庸碌大臣竟个个都敢耻笑于我!您将我府门一关,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就算您还把那太子的空名留给我,还有什么用…我还能有作为吗?!父皇!儿臣来这,就想问你,您到底想不想让儿臣好好当个太子啊?!”
“朕当然想了…朕都让太弟归藩,让你总领朝班,可你不知足,太弟事事谦退,都缩到墙根了!你呢?儿子!你步步紧逼,下死手!把你三叔害死了!你真以为为父不知道,啊?!”我起初喃喃而语,说到动情处恨极了他:“逆子!你现在还到别馆逼你父皇,你还有一点良心吗?!”
“皇叔就是我杀的!我遭的那些难,背后捣鬼的有没有皇叔,我也懒得去追究了!”他向我逼上几步,冷然道:“自古以来,只有父子相传,哪有兄终弟及?都是你害的!到这个份上,不论他有没有碍到我,我都得杀了他!呵……”弘冀注目盯住了我:“父皇!你不能怪我,我是向你学的!你为何要杀宋国老、陈大人,我就为何要杀皇叔!”
“好…好……”我已经气得无话可说,只好以退为进:“叔父都杀了,杀你爹也别手软!把碍着你的人都杀了…动手吧!你这个逆子!”
我反手狠狠打了弘冀一巴掌,小贼兀自强立不动,我自己反而站不住了,幸亏有曼曼和紊紊上前扶我一把!
小贼抬手拭干唇边沁出的血,挥手道:“把东西拿上来!”
有个小侍卫低着头送上了一只木托盘——里面放着两个带血的布包——小贼冷着脸揭开布包,里面竟是索欢和华辰两人的首级!
“父皇!这两个小公公您都识得吧?索中使,您派去找袁从范、保护皇叔的;这位华中使,您派去武夸山给焦先生送信的——哦,错了,是给从度,给在武夸山传道种松树的慧弟——李良佐送家信的!您要关心的人可真不少!哪个弟妹您都上心,六弟、七弟……都比我强,都比我好!他们一个个的,您都心疼,训一下都舍不得,哪舍得打呀……”
“逆子…他俩有何罪过,他们都这么年轻……你……”我气得猛咳了一阵子,抬起染了血污的手又不自觉的要打上去:“小时候,你们都是一样教导的,全是到庐山学出来的…弘茂是什么样的,你…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
“老二…又是老二…父皇!您醒醒吧!老二早就不在了!”弘冀挺身吼道:“就算他在,凭他那几手和你一样不入流的武功和那上乘的诗词歌赋书法音乐上头的本事,还有玩玩乐乐的才艺,能保大唐国吗?你看得见所有人,就是看不见我呀…爹!…你把我毁了……”
我看他那失望无助的样,又心疼起来,好像又没方才那么恨他了,我剖心沥胆劝他道:“弘冀……父皇、母后没有不爱你的,为父把你派在外边,也正是要历练于你,好让你以后为大唐国出力,又怎么会要毁了你呢……弘冀!……”
弘冀转眸示意手下将索欢、华辰的首级拿走,而后不带任何感情打断我道:“别说那些没用的!父皇!您真心疼儿子吗?弘冀有法子,一下子就试出来!来啊!”
弘冀一声令下,早有一个小侍卫把头埋得低低的,送上一个鸳鸯转心金壶并两只八宝金盏——这把壶我识得,正是当年马楚出降,我赐死王赟王大人用的那把——老大,竟然果真是要我的命!
“父皇!如今您便说原谅我杀叔之罪也没有用了!唐国朝廷全是一派假道学的清流,什么时候他们都可以拿此事挟制我!而我李弘冀,岂是被他们挟制的!父皇!你若真心疼我,就喝了弘冀敬给您的酒,到朝上替儿子认下皇叔的事,然后您退位颐养……”
“你…你…你这坏了心的贼!”我的眼睛因暴怒红了,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喊:“你做的塌天恶事,竟叫为父去顶?哈哈……”我森然笑了一回,叹道:“朕明白了!你用毒酒摆布了朕,对群臣报个病亡,再把太弟的事栽到你爹头上…你…你真是好儿子…好机谋啊…为父自叹弗如!弘冀……”我泪下如雨,别过脸不看小贼,对身侧的何莅道:“何莅!今日太子东宫养病,从未来过宫馆,你等也没来过,记住了吗?”我又往弘冀那边扫了一眼:“朕与太子说话,都给朕下去!”
东宫的侍卫面面相觑,可能怕无论哪方赢了事后都有风险!这些人于是也极速跑出了燕云馆——
短暂的脚步声过后,一切如旧。云飘寂寂,鸟鸣悠悠,灰了心的我蓄了满眼柔情,依次望向身侧的定云、曼曼、紊紊,随即又看向弘冀:“老大…你娘已经被你气倒了!凌娘娘还在照顾她呢…唉!冀儿…大唐国在为父手里不好,到你手里只望能好吧…为父…为父以为这命会送在周国人手里,哪知……不过…为父也想明白了…横竖我也病到这份上了,这命…便给你做个梯子吧……儿子…小六不会和你争的…良佐在山里修道更碍不着你…善儿、谦儿、庆儿、信儿,他们一个比一个小,你也要照顾好了…千万别害他们…他们都是你弟弟,也占不着你的皇位啊……儿子…爹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弘冀的眸子一直是冷冷的,只有方才提到凝烟的时候显出了些不忍的光彩,只一瞬早没了,他到似看透了一般徐徐道:“爹!弘冀是孝顺的!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不比从嘉差…我才是铁心为着大唐国……”
我一时百感交集,觉得人生一片虚空,抽抽嗒嗒对儿子交代了遗言:“大唐国为父不管了!只是为父求着你照应这几位娘娘,为父一走,莫让她们过苦日子…你娘有你六弟和六弟妹,我不担心…云娘娘性子野,就在宫外呆着,这个宫馆给她,东城医馆也给她,庆儿、信儿自然也跟着她…还有凌娘娘…方山别业小了,她住着寂寞,她族里也没依仗,从善那里怕也不自在…你还是发付她在宫里住,要好好养赡着…也准她可以去和七儿住…还有冯娘娘…冯家的宅子和从镒那里,你要任她去,不能拦着…紊姐…阿紊呐…你一定要给芳若把好关,陆家产业也不如从前了,芳若还没分府呢,我也不放心你呢……”
我一霎想到,这样在儿子面前太寒碜了,抬手抹了泪,任凭冷风吹我泪痕:“拿酒来吧!”
然而弘冀抬手倒了两杯,“父皇!您交待了一圈,就没说到儿臣,您就没话对儿臣说的吗?”
“儿子,你向来专断,什么都自有主张!父皇也没什么说的了……”我说着,自己颤着手去拿那杯子,一时心里怯起来,满杯的酒早洒了半杯!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狂流,抬起的手怎么也送不到唇边!
耳畔忽听“咣”的一声响,我手中金盏早已落地,定云的锡丸剑落在弘冀的脚侧,“弘冀!你别一错再错了!回头吧!”
“弘冀!”凝烟终于还是由水清扶着吃力地来到我们身后,满含柔情地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儿啊…快停手……母后求你了……你可不能糊涂,伤害父皇…做下忤逆重罪…天都不能容你啊……”
“母后…连你也不信冀儿……我也孝顺的…我的法子是铁心为了大唐国好……既然连你也不信了,弘冀也认命了……”他满脸泪痕,忽然拿起另一杯酒猛灌进口中:“我给父皇喝的是好酒,真正的鸟羽鸩在我杯中呢…父皇…你真狠呐…自打我知道三叔没有刺杀我的那天…皇叔…皇叔的魂就天天缠我,弄的我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我这辈子只有这一件事最亏心了…我为这事,染了暗病在身上,再不能打了…父皇…父皇留我还有什么用啊…我战场上挣来的威信也没了…爹不疼娘不爱的,身边可心的人也没了…皇叔…算了…算了…侄儿把命赔给你吧…父皇…儿子注定没大造化,叫您失望了…既然…既然…六弟比我强…你就去找他……”
“不……”我一万个不相信地看着倒地惨死在我面前的弘冀,心里真犹如五雷轰顶,两腿登时就软了,愣了半晌,空茫地四顾一圈,忽然急怒地拉起他来:“儿子!你不能如此!皇位和性命,父皇都舍给你了,你还是不信我的心!你这逆子竟不给我一丝丝机会……你不能这样对为父…你这逆子…我恨你!我恨绝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