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齐丘一伙被清洗之后,我把朝臣过了一遍筛子——韩熙载生性不羁,本来朝野都将他划在清流里,可偏偏他恃才傲物,谁他都看不上;朝里我最亲近的,一定是冯正中,可冯延巳也巴结过宋老,朝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人人道他也是宋党!这种情况下,宰相他无缘了,如果再高调下去,又该放外任了!
现在好像谁都不适合总领朝班——我看了一圈,选中了一个人,那就是钟谟!钟谟比他们都年轻,有锐气,后劲也足!倒宋以后,他就这么着受我重用,煊赫一时!钟谟受重用,其实也有不足道的隐衷!留在周国的孙晟使团二百余人,与孙相一起被柴荣下令处死了,可周主却一直“照应”着钟谟,每次他给唐国发屈辱的诏书,却总要顺带送给钟谟许多金银,使臣还要捎上几句问候钟谟的话!这样的话,我听着特别刺耳!可钟谟对周主给的钱,每次都是照单全收,在我面前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心里固然知道,这可能是周主的离间之计,但因着钟谟的嚣张态度,我其实暗里早怨上了钟谟,无奈想着他背后有周主撑腰,况在朝中干事也算得力,老大也还倚重他,我便只好隐住不发,只看在昔日份上,依旧对他和颜悦色而已!
朝里交给老大,许多事有钟谟帮着打点,我则落个清闲,趁机退到后宫养病去了。
我以为日子会像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去云暖楼找定云下棋,却不见了竹君。我不见竹君,并没有动问,可是定云却幽幽怨怨的跪下来求我,要我救救竹君,别让她进东宫!
我一听却来了精神!老大这个人,一向不在儿女情长上留心。我记得,几年前,给他生下长子的那个姑娘,搭上命去也没做上他的正妃,这回他竟看上了竹君?好事啊!
定云说,竹君和弘冀认识于昭阳宫。有回定云带着竹君去找凝烟,想说说我的宿疾,正好和来问安的弘冀遇上。只是这一眼,竹君情窦初开,被老大勾了魂!这也难怪,老大年富力强,英俊绝人,只要他不沉着脸、肯稍微上点心,那么十九岁小姑娘被他迷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难得的是,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原来昭阳宫的一面,也拨动了老大的心弦!接下来短短的时日,他俩避人眼目,也不知在哪里花前月下,小儿女们弄得难舍难分了!老大避过我,去求凝烟、求定云,赔了好多笑脸,送了好些礼,可是,凝烟说竹君出身低了,她不怎么支持他俩的事,叫老大上别馆去求定云;定云呢?听说了这事,定云是死活不答应!劝说竹君无果后,定云拿着拂尘打上了东宫威胁弘冀,可弘冀武艺不差,仗着一把重剑出手和道人对打,非但把耿妃给战败了,还放狠话,这辈子非娶竹君不可,而且还要封竹君为正妃,不然的话就罚他短命夭亡,功业成空!
骄傲冷漠的老大竟肯这么追求一个宫娥?莫非他真的动心了?可是道人丝毫不为所动,她说只要竹君在她手下一天,她就绝不同意他俩的事!
定云和老大闹僵之后,回到燕云馆就把竹君找了去,极尽诚恳的劝说竹君放弃弘冀,可是竹君却第一次顶撞了阿云,说她知道老大对她是真心,她希望阿云能放手,只要老大真爱她,她没名没份也愿意跟着老大!
我不知道为什么,阿云说她听到这话后,使出软鞭就把一向疼爱如幼妹的竹君抽了一顿,然后耿道人竟然伤心痛哭了一场,好像挨打的是她自己一样。
这段日子,我常病在别馆里,有时弘冀也会来,可我却一点也没看出他和竹君有事!直到今天此时,定云告诉我,弘冀铁了心!就在宁安走的那天半夜,弘冀买通禁卫,翻墙从燕云馆的揽云院劫走了竹君!
我听了这话挺高兴的——竹君这姑娘,成了我儿媳妇,好事,好事啊。老大都坚持到这份上了,都是过来人,我温言劝定云,放弃吧,祝福他俩,就算为咱儿子积功德了!
于是我决定,不听定云的!我下了两道旨意,一是立嫁给太子多年的江文蔚孙女江纤纤为太子妃,二是立付氏竹君为良娣!
我以为我做了一举两得的大好事,谁知道却埋下了弘冀后院的隐患!
弘冀娶了竹君后,很快又有了孩子。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太子对竹君真的是好的没话说,可这时间也太短了!也不知中间有没有什么事,这边孩子还在竹君的肚子里,那边该死的老大就忘记了誓言,又移情别恋了——他听手下人嚼舌根,说见过水清手下有个绝色的姑娘,足以艳压唐宫!他起了好奇,便决意要找机会认识,没几天他去看钟后,瞧见了水清,果然流言传到宫里,听说他又和以前一样,缠上了水清身旁的小漪,不顾人家曾嫁过老尹,又指天划地的要娶人家!水清不比定云,不敢得罪他,三两下就答应了。弘冀就这么着,又娶了一个良娣。多一个就多一个吧,我也不去管,谁知他有了小漪,就坏了心肠!
过了没几天,就报说老大的正妃江氏去世了!江小姐是个善人,在弘冀十八岁时嫁给他,却从来不招老大喜欢。名份也一直没定。老大的长子不是她生的,可因为那姑娘命薄,这个儿子一直是江妃带的。这个儿子后来遭了急症,四年前也去世了。老大至今膝下空虚,不想江妃竟又去世,唉!
江纤纤下葬的时候,伤心的我派何莅去送了一程,结果何莅告诉我,他只看一眼遗容,就知道江纤纤是给人用红砒害死的!
但凡听说这事的人都很愤怒!我命萧大人立刻去查实此事,萧俨查到事发前竹君新配的贴身丫环梅花、菱格是正妃娘娘见的最后两个人!在她二人房中,搜出江氏的传家首饰七珠九凤簪和烟花多宝步摇。询问之下,二人供出,是主人竹君想私占珍宝,指使她二人将宝物盗出,并换上由付竹君打制的赝品。被发现之后,她又一不做二不休,用二婢偷窃之事相威胁,找来毒药,让二婢在正妃的水中下毒,以期杀死正妃,自己好以子谋位!
萧大人经查,得知江妃房中确有假钗,经询问,假钗确是竹君打的。原来竹君和江妃要好,见江妃的两支宝钗好看,便借了她的宝贝做样子,用定云教的手艺打了一模一样的两支假的(只是上头的夜明珠换了大珍珠)。小魏看见了,也开开心心的求着想要,于是竹君大方的让小漪先选,最终一支自用,一支送给了小漪。
至于江妃房中真钗失窃,只留假钗的事,有身子的竹君表示一无所知,江妃被害之事更是不知详情!
可是,萧大人去调查物证,竹君说留着自用的钗却没有寻到,而小漪更是说从未听过此事!竹君和小漪对质,各执一词,竹君气得不行,可梅花、菱格也指证竹君,萧大人只好下令幽禁竹君待详查!
江文蔚孙女身故,朝臣都在看结果,我便强撑病体,吩咐萧俨把梅花、菱格两人抓了处死,竹君无法自证清白,只好继续幽居待查,而李弘冀呢,只顾着和新欢小漪出双入对,并不管他后院的事,对萧大人的调查听之任之,不发一言。
但有一点还好,竹君的三餐起居和细碎事宜,老大还是给她留了人照管着的!老大对竹君好像含着愧悔,也不算绝情,还是天天亲身去看一下竹君,偶尔也留几句暖心的软话的。萧大人呢,他想查小漪,又不好得罪弘冀,只好从别处着手!
我被宋国老、陈觉等人的幻象缠缚,此时病入膏肓自顾不暇,哪里管得那许多?可阿云还是在我耳边给竹君说话,她确定竹君不会害人的!她求我放了竹君,让她回燕云馆待产,一切等孩子落地再说!对红颜,我一向是个宽仁的人!所以当下病得迷迷糊糊的我,还是答应了阿云!
可是这事,最后竟还是悲剧收场了。没等阿云到东宫接上竹君,前后不到一刻的工夫,竹君就因急血崩母子俱亡了!
竹君死了以后,老大还是很伤心的!不知是为了竹君、还是为了儿子,他纵酒浇愁,和小漪也收敛了许多。不管怎么样,对于江妃,老大好像根本不伤心!他到底怎么想的,我哪知道啊?后来,萧大人问我,这事还要不要查?我将身欠起,心中激烈地盘算一回,大概猜到了害死江纤纤的凶手,我叹了一口气,说声:“罢了”,就叫萧俨离开了。
我一直疑惑,老大以太子之尊,收买禁卫营的内应跑进别馆来劫竹君,这一定是像我当年那样,爱得极了,一刻也等不得,怎么可能成亲五个多月就爱上别人?既是移了情,可又为什么还有些藕断丝连的样子?竹君去世后他那个不成器的痛苦样子,也不是假的!这里头一定有事!我一直在阿云跟前痛骂老大,劝她想开点,但此事之后,定云恨死了老大!她还当我的面扬言,就算弘冀是天皇老子,总有一天她也要给竹君和江妃两人向他讨命!我则没法子对她交待,心里含愧,打了个招呼就躲去了昭阳宫。
老大呢,自此之后他戾气更甚,更加卖力清除太弟羽党,血流遍地不说,好多衙门的公务因为频繁的人事调动而停滞不办,朝野之间对他的不满也与日俱增!
没几天功夫,我在昭阳宫的榻上也躺不住了——我听说弘冀把太弟留在东宫的人全赶走了,还在大街上当众打人,现在更是过份,把张易先生轰出了朝堂,还带人抄了他家!
张易是太弟的人不假,可他是难得的国士,最刚直不阿的,当初我派他过海去契丹,多危险的事啊,他也没推辞,这样的忠臣,现在朝里能有几个呀!
我心里气弘冀,也不听凝烟和何莅的劝,看见墙上挂着根马球杆,我一把抓过来,怒不可遏地吩咐备马,费了好大劲上马疾奔,堵到他回东宫的必经之路上!
我强撑着坐在马上,老大从大轿上下来,敛了锋芒,神态是说不出的散漫乖张、吊儿啷当地跪在我面前。
多少年了,这竟是我们俩父子头一次如此长时间的对视,可能也是第一次的交心。
竹君的死,令我跟阿云的关系雪上加霜,张易落到这结果,也令我在旧臣面前抬不起头!况且,我怀疑,毒死江妃的事儿可能是老大伙同魏氏干的,毕竟老大一直不喜欢江妃,而魏小漪也想除了江妃、害了竹君,她好上位!
竹君这么个实诚的孩子,一点心眼没有!老大这么快移情别恋,她也不哭不闹的,还对情敌这么好,还制宝钗给她戴?!她还不就因为出身太低,觉得是自己做错决定,又不好再找定云撑腰嘛!她怎么可能害死那么敦厚的江妃?这事背后,极可能是小漪干的!
小漪这个人长得绝美无害,会甜言蜜语,人又能干,可能是挺招人喜欢的。原本凌水清宫里管事的是浣华,小漪得势之后,把水清拿捏住了,竟把浣华随意配个小厮贬走了!浣华出宫后,听说也过得不好呢!
这回小漪一定又用手段哄了老大!老大这人惯在军旅,回金陵后,许多人传说,他对女色极是贪慕!且他看似性格沉稳,为人严肃,话也很少,可是只有我知道,只要什么人骗得他心软,他什么事都会做!
我心绪纷乱、重病压身,见老大挺着身板跪了一时,别说关心我了,连个大礼也没有,我心里又气得了不得,只得尽量利落地跳下马,抡杆在手,觑定了弘冀,强摆君威含怒问道:“逆子!你知错了吗?”
极英挺刚毅的大儿子,穿了一身紫色太子常服,俊脸高扬,剑眉深蹙,眸若寒星,蔑然看我,他倒好似含着屈,对我的态度犹如挑衅:“这天灾人祸的,儿臣的女人死了,儿子亡了,有周国和那帮子太弟的羽党旧臣压着,儿臣在朝里又动不了拳脚!儿臣自被册以来倒运透顶,实在不知哪里不称父皇的意,儿臣何错之有啊?”
我一时想起,我卧病之前和之后,几乎天天有老臣勋贵告他的状,现在张易被他害的那个样,明明是他越权自专,众人明里暗里咒的却是我!想到这儿我邪火上头,一双怒目要把他盯出血来,面色也变得紫涨了,朝他逼了几步,高高抡起那杆子,呼呼作响地往他背上打过去:“朕是瞎了眼!看你在洪州和常州的功劳,竟错选了你!你这个逆子,内不能齐家,外不能治国,整天搞门户之见,祸害父皇给你留的人才!朕听说前阵你还当街殴打东宫属员,你眼里还有唐国的法度吗?你这样能撑得起江山吗?……”我气得猛咳了一阵子,紫着脸哑着嗓子发狠道:“你好好闭门反省一下,看看你到底行不行?你要是实在干不好,你信不信?朕马上就召景遂回来!”
其实我虽是习过武的,可早已今非昔比,加之重病在身,能有多少力气呢?只要老大肯服个软,我一定立刻停手!
可是他没有!弘冀一言不发地受了杖,背上已现斑斑的血迹,身形也因着疼痛微微前倾,一双秀气的手着力撑在地上,保他身子不倒!钟谟和韩熙载、冯延巳等一大群人听了消息都赶过来劝我,当街乌殃殃跪了一地,钟谟和老冯的头都磕破了——这可是皇城御街,百姓都住在皇宫四面的街坊里,百司衙门也在旁拱卫着,多少双眼睛看着呢!我把杆子重重一丢,气已消了一些,反而有点心疼老大了,怕他看出来,一时又羞又怒又气又怜,不由得心中大乱,我慌忙弃了宝马不骑,叫了一声:“都散了吧!”转头钻进何莅后备的软轿,直接跑回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