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定云随我到云暖楼住了两个多月。六十多天的时间里,我多少次想举笔,亲自草诏,封她为妃。要知道,我一旦下了决心,就算朝中与后宫一个人也不支持我,我还是会强硬到底;再说了,朝廷中谁会冒着获罪的风险,与我作梗呢?可是,我发现真正的阻力却来自于定云。
她是一只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飞了。其实,我可以理解她。当初父皇让景迁当国,而把我贬到庐山,我刊石留迹,做出甘心隐逸的样子,其实心里还不乐意。可现在坐上了宝座,我才知道这样的日子,根本不是我要的。我朝书画盛行,但我最爱董源的山水。我将他画的《庐山图》挂在清晖殿的寝宫,对董爱卿说,这样就好比一直在庐山清幽的妙境之中。其实,我还有句话没对他说,我也想和定云一样,想要真正的自由,什么天恩祖德通通丢了不要,只求身作一只鸟,远远地逃离这金色的樊笼。
世事难料。今日朝上,前一段儿还万里奔袭,逼迁晋帝,占得中原的耶律德光,却在被迫撤离中原的途中病死了。
事关他国,朝臣们带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冷眼瞧着辽主德光的没落:
原来他挥兵打过去时,他国的述律太后根本不同意。德光打下中原极其不易,与中原旧将争地盘伤亡惨重,打服的将领表面臣服,实际上半点真心也没有。耶律家内斗,德光之弟又请求做皇太子。焦头烂额之下,德光退出中原,走到半路,又气又病,也就死了。止得46岁。
晋廷石氏倚重的大将刘知远又趁机重夺了失地,很快改号称帝,立了汉国。
得到这个消息,我最关心的不是契丹人的情况,而是我方派出的李金泉。我问道:“刘知远的兵马和我们的李将军交手没有?”
孙晟道:“李金泉与部将正休息时,有人密报,在河涧对岸发现刘知远的汉军,都是老弱之人。”
我大喜道:“李爱卿想必与他们比划一番吧?”
“哎!李将军严令我军按兵不动,后来果然发现敌军伏兵!”
我有些失望,眉目间自然不悦:“这么难得的乱局,他就一点没替朕争点什么回来?”
魏岑道:“回禀圣上,李将军与其他派出去招兵的将军,替我朝拉回来许多人才!”
哎!我心里哀叹一声,军费赏钱花了无数,中原和福州的地盘却没有争回多少。这个李金泉,回家生儿子是个好手,打仗却只会退保,不会进取!想到此不由我怒上眉尖,冠冕上的珠串晃得我难受,我暴躁地撩开珠串,怒道:“不行就把李金泉撤了吧,退朝!”
战事上虽不合心,但水清与玉涴的身孕是真的,陈觉和冯延鲁还在外地晃荡着,我每次瞧见正中,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所以,我很快宣布,因五喜临门,大赦天下!
这场大赦,使冯延鲁和陈觉回到了金陵。陈觉仍在朝廷任枢密使;冯延鲁任少府监。一时间道贺的人踏破了两家的门。但冯正中因一向与乃弟不和,所以这次也没见他多开心。
冯延巳因文艺之才颇得我的赏识,头些年权倾朝野后,他和弟弟闹分家,他因是庶出的,故把和他不和的嫡母老夫人留在冯延鲁处赡养,自己另购大宅单过。从此据说兄弟俩关系一般,老冯也很少去老夫人那里问候,更别提别的了。公事上正中升迁比他弟快得多,冯延鲁大大不满,所以他俩貌和神离,当初给江大人在上疏里痛批一顿!
可毕竟是兄弟,冯延鲁和陈觉被我勒令军中问斩,跳出来求情最上心的,首先还是冯正中啊。最近我很少举行曲宴了,一是自己没心情;二是景达因为和正中不对付,老是找理由不来。朝廷里各派之间互不相容,竟连四弟也卷进去了。
不想,不想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水清和玉涴倒有孩子了,可定云什么时候能给我添一个……
我走在唐国至美的北苑之中,初秋天气,天高云淡,暖烘烘的日光中,身处金菊花海之间,一身金龙朝袍的我,不觉抬头瞧向定云的小楼。
我果然瞧见一位身穿一袭胭色紧身胡服的丽人带着两个绯衣侍儿穿过香径而来,见了我只略略福了一福,直想远远的绕开去。
我知道曼曼生气了,我了解她的性子,她要是不想理我,我缠死了也无用,“这么久不见,你连句话都不想说?”
冯曼曼倨傲地看我一眼,脚下顿了顿,依旧不停:“臣妾没有话说,皇上去对新人说吧。”
我自认识她以来,她就从不曾对我淡过一分,可这次…我在燕云馆留了这么久,且还打算一直粘着定云,又拿什么脸来见她?
我白着脸,连借口也懒得找了:“曼曼,这些日子,真是对你不住。朕…也为难……”
“皇上为难,却不是妾妃为难你的。臣妾现在也知道,为何陈昭容一心向佛了,臣妾衣食无忧,对皇上也不敢…有什么奢求。只求你不要心猿意马,敷衍于我,让我自得个清净,也就是疼我了!”
“不!”瞧见她这个样子,我的心揪了一下,紧行了几步,握着她的手道:“爱妃莫要冷了心,朕今日,一定来陪你!”
曼曼的花容也已憔悴不少,她淡漠地扫了我一眼,转身甩我而去,“皇上不用怜惜臣妾,臣妾也不求皇上的怜惜。”
我到今日才知她是个孤清的女子,唉,怪不得她!我暗暗想道,今晚上一定去陪她一回,再试着哄哄她。可我一瞬间又犹豫了,那道人方来不久,我要是丢了她上别处去,怕她又多心弃了我要去,到时我又于心何忍呢?
也许帝皇不能有真正的情爱,否则结果就如我今日般残忍。然而我此刻是顾不得了。
心虚地瞧着曼曼的背影去远,我跑上了云暖楼,强邀她下来陪我游北苑。我不顾她反应,揽了道人的细腰拖了她并肩下来,我浑若无事地领她逛了一会子。想起晾了众妃多时,心里不由得有些亏起来。臣工们私下都说都说我这人深心,喜怒不形于色。其实,何尝不是他们,让我觉得人心难测。所以内心隐微之事,我从不敢坦露半分。但对这道人便不同了,我矛盾无措的心思,在她面前是断然藏不住的。
定云见我神思不属,便道:“又在哪里欠下美人情债,在我跟前郁闷起来了?”
我强笑一下,顾盼于她,轻描淡写道:“哪里。朕从来是片叶不沾身的。让我魂不守舍之人,想是还在娘胎里呢吧。”
“可见你这人心冷。”定云瞥我一眼,冷冷道:“今日我还是回别馆,你莫跟来,要不,我转身就走,你莫怨我舍了你。”
“你舍得我吗?”我心里暗想,可转眼一想:“不对,这女子心肠硬得很,说不定真舍得走呢!”我尴尬地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道:“云儿,你上回说过,有个把戏,自有法子可知朕心,这话可真么?”
定云衣袂飘举,轻身若蝶,冷着脸对我道:“你真要试试?那好,你闭上眼,待我颠倒四时花木,在幻境中得你心意。若你隐秘被我所知,你可莫要怪我!”
我好奇了,闲雅地轻笑一回,眼角也自知含了说不出的情意,挑眉瞧她樱色的侧脸,“我怎会怪你呢。这般新奇的术法,云儿快快使出来给朕看看呢!”
“那好。你闭上眼,无论看见什么都别睁眼。我若问你话时,你回答就是了。”
“好,好。”我安心闭目,却分明是清清楚楚地看见的。我知道,这一回是定云用的道家幻术,我虽身在北苑之中,魂却已在幻境之内了。
属于我大唐国保大皇帝李璟的幻境,又是怎样的呢?
眼前繁花似锦,四时花木同时盛放,春兰秋菊,芍药牡丹,炫人眼目。恍惚间我坐在群臣之间,看见董源、高太冲、周文矩等许多雅士共同在座,冯延巳是一代词家,即席作词一阙。定云好像也在席间,玉手托了一只银杯请我饮酒。我醉得迷迷蒙蒙之间,听人报说已收了中原,群臣便请我移驾北上去做天下共主!
我整个人乐得飘飘然,高声道:“唐国一统天下,爱卿们劳苦功高!朕即刻下诏,真将后湖烟水,赐给陈爱卿和冯爱卿,由得你二人在山水间恣意流连吧!”
然而美梦尚未醒来,只听有个人在远处喊了一嗓子:“国事一塌糊涂,各处都是佞臣把持,皇上还能乐得安稳!”
我一惊,霍然睁眼,瞧见身边仍是北苑景致,有几个美貌宫娥穿了浅粉高腰襦裙,额上敷了金粉,胭脂仔细描画成花,见了我悄悄跪在路边。我再转眸看时,定云一袭紫衣,倩影修长,手握银丝拂尘,静静立在金黄菊花丛中,瘦影玲珑,仿佛一阵风就把她带了去,我问道:“神了,你怎么弄的?这么些花,如何一时开了?”
定云隐隐笑了一笑,注目于我,“你那么想做共主,如何还在这里流连?”
我笑道:“朝政是要管的,至于你么,也是要来看的。天下的事,一样也耽误不得!”想起方才幻境之中,那叫了一嗓子的人,我心下着恼,忙问定云:“方才那扰了朕幻境的,却是何人?”
定云道:“此等人是你的忠臣,你倒为何容不得他?在你跟前说着好听话的人,可未必全是为了你好啊!”
我有些扫兴,怪她道:“你还不是朕的妃子,怎么倒学起朝里人的口吻来了。”说是说了,又怕她恼,我上前拉了她的手道:“你看这些宫娥,都用浓妆艳饰,令人看了眼花缭乱,唯独你这个人,生来清雅,从来都是淡妆,倒是轻易就从这么些个人里显出来了。”
定云皱了细眉,挑眼白了我一下,“你这人惯会取笑,又拿人家与它人作比,我分明也是你手中玩物罢了。你既玩过了,就该丢了,重换新的。大家各走一边,你何苦又来消遣我!”
“哪个要消遣你了!”我一时真有些委屈,为着她,我不知敷衍了多少人,谁知今日她竟还是这般看我,想想这情爱之事真是奇怪,她离我越远,我便越是离不开她,心里头迷迷糊糊的不知想的是什么,我上前赶了几步,手上加力,又将她横着抱了起来,在脸上狠亲一口,“我偏要消遣你怎的?从今以后,你在这云暖楼上待着,我自传了你的徒弟过来伺候着你,你乖乖做我的妃子便罢,若你依然要跑,待我捉了你回来,绝不和你这道人干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