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可以躲进小殿,对外头的一切充耳不闻,可是,外头的事让我避无可避!我藏起心伤,抹了一把泪,开言吩咐宁安道:“你设法派人通传萧阙,让他想法儿暂时离开东都,周主已占有的各州,凡不肯降周且还在世的各位大人及其家人,全都带回金陵,着人好生安置。从寿州出逃奔周的叛逆,家人没带走的,杀!”
安顿好这些,我怀着惧意问道:“周军到哪儿了?”
“周主已派先锋进了泰州。小的徒弟何莅手下,还打听到一件事……”李宁安凑在我耳边,慢慢禀了一回,我不觉惊得脸上冷汗直流!
宁安告诉我,周主下了诏书,托先锋将军捎给永宁宫杨氏族人,诏书上用辞温和,态度甚为友好!竟还留了这么句话,打下唐境,立尔杨氏人为帝!
我听了这话,浑身打起寒战来,宁安急急取了乌金绒线描龙大氅给我披上,我顺手拿笔批摺,却拿笔不稳,笔尖在韩大人的奏书上滴了不少朱色的墨点,像极了那西风里碾碎的花瓣。我阴着脸,目隐幽火,低声吩咐宁安:“去,唤园苑使尹延范来。”
自打收降马楚,我纵着底下大修宫室苑囿,尹延范就是这时候,因为设计修造上林苑工程有功被提升的。尹大人年纪才有五十多,身得身高八尺,栗色国字脸庞,宽额浓眉大眼,粗挺鼻梁、略短人中,薄唇阔口,下巴线条甚美,脖颈修长、细腰、宽肩,蒲扇般大手,颇有英雄气!他做事稳重,更重要的是,自前些年屯田一事车延规、傅宏二人被废后,尹大人是我身边少有的营造人才,虽说现在早已不整治宫室了,可因他生性伶俐,做事讨喜,所以我待尹延范不薄,他已悄悄升为我的亲信!
龟首殿里,我同尹延范密议了一时,授了他一路上的便宜之权。便心事重重地放尹爱卿出殿了。我忽然想起,为了阿灵和田英,我已经糊涂了这么多天,如今泰州危险不说,柴荣这厮,已经把手伸到了我们李氏的根基上头了!亲情与性命,都不足与江山相较,自古以来,铁打的江山都是血肉堆起来的——然而,我自信还是仁慈的!我想,只要尹延范将剩下的杨氏族人从泰州永宁宫移到更远的润州,由我儿弘冀督着,到周主找不着的地方,我大唐国不就安全了吗?但是,我望着尹爱卿远走的背影,一霎心里也动了别的不见光的念头,这个念头叫我心生寒意,忽地心绪惊怯难平!我忽然想到尹大人平素不掌兵,杨氏的人多,一定要看紧了!别中途跑了几个,像上次的杨仁一样,勾结了别人惹下祸事!思来想去,我叫过了李宁安,脸上无波无澜,我像多少次吩咐他去跑腿时一样,轻轻说道:“宁安,你点五百内卫军,跟着尹大人去,一定要好好点着人数上船渡江,平安把人送到京口。(即润州、镇江)”
宁安神色复杂,那双单眼皮的眼和善的看向我:“……”他愣了一愣,什么也没说,我带着某种意思挑了他一眼,一瞬又不敢望他,垂下眸子去看奏书,慵慵懒懒地掭着笔尖道:“不明白?不明白就听尹大人的,人家比你会来事儿,去办吧!”
李宁安脚下略有迟疑地要退出,嘴唇下意识地抿了几下,好像有重要的话要说。但他没有说什么,慢慢地要退出离去了。我急喊住了他,道:“宁安呐,你尽管按朕的话做,天大事有朕保着你呢。”
宁安垂眸,心照不宣地低低答应了一个“是”,这才打着却步退了。
宁安走了,我下意识舒了一口气,不知怎的,心里特别害怕,好像有着某种预感,仿佛觉得又会有什么塌天的大事要发生、又要失去命中挚爱了!我丢了魂似的跑出了龟首殿,跑到华林池畔,却见李玉涴和耿道人在那里——春日的微雨里,一池碧水旁,白衣的阿云撑着一把白纸伞,一旁撑着杏黄伞的玉涴也穿着一身白——我猜道,我苦心隐瞒的噩耗,怕是已泄露了!
流杯宫为内宫水系汇集之处,李玉涴是我头一批的嫔妃中,家学渊源最深的——李建勋是博学老臣,著述甚丰,最富盛名的著作是《唐才子传》,李木头深肖其父,内里是一名才女,我给她安排“流杯宫”,就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在这宫中,与她作文人“曲水流觞”之会,可我一直没这机会。这阵儿,我不再去想周主打到哪儿,不去想冯延鲁、钟谟、李德明在上蔡行宫过得怎么样?不去想周主为何发诏书给杨家人,不去想为什么我的数次求和没得半个字回复…我什么都不想,就专心在病榻边陪着李妃——玉涴在努力振作,我在努力镇定!穿白底闲云卷龙袍的我,扶着白衣的她走在流杯宫的宫院里,满院盛开的白牡丹中,我想起了文益大师!他的牡丹诗吟道:“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一身白衣的我,此时已有所悟了,早该看开些,及时行乐!这人生一切,尽是虚空:自身、儿女、妻妾、江山,缘份一尽,再贪恋也枉然!
但李玉涴终是悟不透。她在这以后,一天天委顿下去,终有一日,弥留的李妃对我道:“皇上!您莫怪定云。其实,那日灵若进宫找您去救小田的时候,早就给秋桂看见了!我便派秋桂跟着乘舟渡去了秦淮以南上元县,从竹墨那里,早知道了小田的事!知女莫若母!小田这样,灵若也不能活。我知道皇上怕我难受,便顺着皇上假作不知。这心病…却怎么也掩不住了…心病重了,怕你看出来担心,我便去找定云娘娘,可谁知,心病是不能医的…伯玉…别伤心…你记得,把灵若和小田迁到宫城里,与我一处埋着,我便埋在芸芸妹妹、星儿妹妹、盏花妹妹一处,人多了热闹…我这一世,好是好,只是太孤清了些…只愿…只愿化棵大树生根在这里…替你守着……”
我唤着她的小字,以往她最胆小,还守规矩,从来不会不应我的!可是这一回,却唤不回她了!我伏尸痛哭一场,一连好几天吃不下一点儿东西。又按她的话,好好安置了她的后事,把她安葬在宫城的园寝里,按她的位份,超过芸芸和星儿,排在第一个。我又违制给她服了丧,凝烟因劝我不要坏了规矩,被我冷落了许久。
47岁的李玉涴,似白牡丹般零落,她生来虽姿色一般,却一贯爱美,又和我一样爱洁净。最怕自己老的。她走的时候,我亲手给她上了妆——傅了上好宫粉,用银粉替她描了牡丹花钿,点了绛色双唇,她走得好好的,因她平生好道不爱佛,我请定云为她唱了《往生忏》。
我在前朝不顺的同时,又遭了后宫的变故,早已伤心到麻木漠然的地步。然而我不知道,我余生中的不幸,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