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云没等天亮,她当天晚上甩下我就去了太宁公主府。后来她也告诉了我,灵若与田英相识之后发生的事情。阿云很希望我可以暂缓商议灵若的婚事,而我心里却更加急不可耐!灵若和田英之间的苗头果然不好!要是给他二人机会的话,我的女儿今后定会受苦!看来长痛不如短痛,这个决定迟早要下!
那晚定云翻墙敲窗进入灵若闺房的时候,灵若的屋子里很亮。她点了六十多盏灯烛,坐在案前发愣。定云看见灯下,灵若手托香腮的倩影投在一张白纸上,紫云宝砚中蓄满名墨,但是纸上却只字未写。定云静默一时,开门见山就告诉灵儿:“灵儿,你父皇有意将你许给刘仁赡将军的侄孙刘节,让我探探你的意思。”
“父皇这就决定了吗?真快啊。”灵若泪光涌动,带着幽恨转面看向定云:“刘节是适龄的公子中,与刘老将军亲缘最近的,父皇端的打的好算盘,竟就这样把我卖了!”
“你爹还没决定!”定云慈和地瞧向灵儿,“阿灵,这次你冤枉你父皇了!刘节是大唐国第一美男,他还是个大才子,从白鹿书院肆业那年,他的成绩天下第三,仅次于查文徽之子查元方和唐国大诗人刘洞……”
“可我不看重那些!我听说那刘节连马都骑不稳,他也算个男子汉!”灵若不服气地回道:“他那样的小白脸我见多了,只会腆着脸拍父皇和母妃的马屁,我李灵若根本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阿灵…你父皇说了,你瞧不上刘节,这事儿可以作罢!就当送的重礼白搭,你可以以后再挑驸马!”
这下灵若的眼睛立马有了神采,旋即又黯了一黯,道:“父皇虽这样说,不知是不是真的!”
定云道:“是真的!你是他的心肝,他不会骗你的!…阿灵,只是…你告诉我,咱在长街分手后的好几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灵若,为何那个田英会在信里要你等他呢?”
那天,你我分别之后……
我见他身上穿的腌臜,就同他去了一家成衣铺,挑了一身得体的衣服送给他。可是这个人很过份,他向店家拿了个包袱,把衣服收好了,却要我先预付我答应给他的赏钱!我李灵若从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从人没在身边,我贴身仅有一百缗钱和你给的吃饭找下来的碎银子。我就把那碎银给了他,他拿在手里,抖搂一下,说了声:“足夠了!”便从头打量了我一番,眼睛贼亮,嘻笑着露了一口雪白的牙:“李姑娘,愿不愿意跟在下去见世面?”我好奇啊,就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咧着嘴笑道:“你这样可不行!看我给你改改!店家,那套青绿秋袍挺好,给我也装好!”
我见他借机又买了一套男装,心里狐疑,他拉着我道:“走!咱们去客栈!”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就是信他!我俩牵着手进了近处一家“吉庆客栈”,在外头马厩歇了马,又要了一间客房,他迅速解下腰间那条宽宽的浅灰色烂布腰带,从带子里竟掏出藏着的一个布包!我正在惊疑,他却大笑道:“公主别瞧不起人,这里边可是好东西!”
我心里冷哼一声,什么好东西是我太宁公主没有见过的?
等他一件件掏出来,我却呆住了,除了许多叫不上名的细毛笔我认识之外,其它的东西,我真的什么都没见过——这些东西用小瓶分装着,有的是水剂,有的像泥一样,有的像蚕丝做的,有的像铜钱的碎屑……
“唉!”忽然我看见有个画着梅花的瓶子,装着一瓶雪花铅粉:“这个我识得,德昌宫蓄着不知多少呢,这是后宫使的铅粉!”
“公主!这些是行家易容的材料,有这些东西,我可以把你变成一个公子!这铅粉是打底的,我就将你易容成我见过的最英俊的人好了!”
“好…好!你见过最俊的人,是谁啊?”
“我也不认识!我来这儿的头一天,还没到清风驿之前,白日里见一个公子哥排场甚大,一路鼓乐齐鸣,从者甚多!他打马抬宝给自己下聘,到了金陵周府门前,他下马而行,就那一瞬之间,给人群里的我无意间瞧见他的容颜,我觉得他和你脸型像,可以用!”
他说罢就在我脸上忙活,不多时,他忙完我一照镜子,着实一惊:“六弟…你怎么把我变成我六弟了?”
他也不顾我反应,就说他进去整理一下,要我在外间等他!他转身进内,我望着镜子发了一阵呆,见他洗沐了,换了我赠他的青蓝常袍,已换了一副模样!他是浅棕脸膛,乌发成髻,却随意散了几缕在前,那额头不高不广,衬上他的脸却极为相宜!剑眉粗短,眼睛雪亮,鼻梁高挺,下颏线条甚为利落,颈长腿细,肩宽腰瘦,长身玉立,足上只穿普通乌绒靴子,可被他踏过的地,似乎都结实几分!他整个人从上到下,净透着剑侠刚气——我打出娘胎,从没见过这等气质!
“李公子!想变声要服我师父创的独门药丹,是要伤身的。我不让你用!你待会跟紧了我,尽量别说话!只恨时间紧了些…走!咱们先到庆宝坊去玩几把!”
接着我们去了庆宝坊玩骰子,这个家伙用耳朵听,就跟看见的一样,连猜了七八盘,次次猜中,那老板见他赢的实在太多,有心要赖,他便来个一掀到底,倒了他台面,众客哄起来,那田英扬声便嚷他店里的色子有诈,里头一面是注了铅芯的!一拍桌子,五六颗色子飞扬起来,那厮抓在手里,一下成粉,果有铅屑自他那双糙手的指间掉出来!
老板气得脸色发白,轰去众客,吩咐护场的上来对付,将我二人围住!田英道:“有我兄弟在,我不得闲!那欠账钱我以后一定来讨!”说着,拿他那粗手拉了我,脚下不知使了什么步法,一路撞过去,凡给他碰上的人,都伤了肩膀,吃了剧痛,难以动弹了!他就这样挤了个口子,带我全身全影闪出了庆宝坊!
出了庆宝坊,田英怕老板领人再追出来,因嫌我马术差,他占了我的马,叫我坐在他身后,由他带着我飞奔了一阵子,直冲到郊外一个极僻静的所在,在竹子上系住了马,田英还不忘拎着我装男装的包。我举目一看——一泊野水,数点寒鸦,配上青黄相杂的一林子瘦竹,还有一条没人知道的弯曲野径,路的尽头,竟是一方墓茔,上刊几字道:“清白人汪氏珮飖之墓”!
我看碑上的字,酷似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外甥羊欣大师的手迹,更像是父皇的字!正在惊疑,田英说:“这是个好地方,汪珮飖,有如此嘉名,她一定是个爱美的姑娘!可惜…这年头…无辜早逝的人多了!”
“田英…你带我来这,不会就为凭吊这位不认识的姑娘吧。”
“这倒不是!”田英拍拍脑门,咧嘴憨笑道:“说来你不信,我才进金陵,初到这里‘借宿’一宵时,根本没留意这里埋着这位姑娘!既带你来了,咱就一起拜拜这位姑娘,毕竟咱们打扰了人家的清幽。”
我本想拒绝——这墓主不知是何来历,可看见田英清澈眸光,也就不说什么,与他一起给这汪姑娘躹了一躬。
于是他又揽了我的腰,忽又抽开手,猛拍我肩膀:“李公子!我领你吃鱼如何?”
我看了一圈,四下荒芜,哪里有什么馆子?便笑话他道:“小子,说吧!你这顿想去哪儿吃,本‘公子’借你银钱!”
田英口中“啧”了一下,叹道:“孺子不可教也!看!鱼在那里!这样的好水,鱼,要多少有多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雾蒙蒙一个小小湖泊——远看水色好似不算清,是烟黄色的,我俩走近去看,那水却又清可见底,真能瞧见活鱼在里面游!
“公子想不想吃一条试试口味?”
玩了半日,肚子又有些饿了。我咽了一口口水,轻轻“嗯”了一声。“容易!李公子只要诚心喊我一声:田好汉!我一高兴,立马就做给你吃!”
我由衷大笑——从没见过这种人,看看四周没人,想想自己现在是六弟的模样,真给识得的人瞧见,人家笑的也是李从嘉!于是我便放声喊道:“田好汉,李灵若听从田好汉!”
谁知这田好汉,忽然冷着脸,从靴子旁边拔出一把小匕首来,拔了刀鞘,利刃闪出冷冽的寒光!“莫怕,待我去削一根竹叉子来!”田英道:“李公子!莫怕!辽主舅舅就死在这把小刀之下!我也要用这把不值钱的刀保你周全!”
这个人动作利索,没多久便削了一根竹叉,笑道:“李公子!都是你给的衣服太好了,让我舍不得弄湿!有了这叉子,我身上一个水点也溅不上的!你看着啊!”
我站在岸边,看这人腾起身形,用叉刺鱼,腾挪之间已避开溅起的水珠,不多时已有六七条大小不一的鱼穿在叉上!
那田英将马上驮着的,我原用来装送他的男装的包袱打开——除了我原穿的女装之外,原来方才在客栈,他已放了他的一包物件在内。他说:“没这些东西,如何有的吃?看着啊,我去捡我那日‘借宿’时留的柴火!”
搁了柴火,用他带的火折点了火,他娴熟地烤了鱼,拿他带的几个瓶子撒上了粉,笑道:“尝尝!滋味好过‘佛跳墙’,这鱼的名字就叫‘留神仙’!”
我尝了,果然独特:“好吃!特别好吃!田大哥厉害!”
田英道:“闯江湖,这个不稀奇!我在吴越的时候,听江南这边的客商说呀,那位同你一起的耿娘娘,会酿一种龙脑香酒!甭看我酒量差,对杯中物却极在行!她那法子,我细细琢磨过,如今我也会!只可惜要费点功夫,在这里做不成!赶明儿也让你试一下口中留香数日不绝的滋味!”
我听他说得有趣!便回道:“好!本公子被大哥教的,自幼颇有海量!今日就与你订下一壶,赶明儿你空了,就做来尝尝!”
“一言为定!”田英看着那根鱼叉,说道:“可惜!这是三十年竹材,扔掉可惜,我给你用它做个东西留着玩吧!”
他说着,用匕首削去竹叉头尾,只留当中小段,糙糙的手指头在竹子上比划几下,用匕首钻几个孔,拿手再试,小刀不停,反复磋磨几下,又小心放在火上去烤,烤到青竹变得焦黑,拿出竹段,放在掌中,转手递给我——“这是管好箫,唐国人好这个,市上清音坊能卖五百文!我的字不好,刻上字就卖不出去了。”
我一乐,拿箫在手,吹了一首《梅花三弄》——乐声脆亮,不输我府中名箫!我一忘情,忘记自己现在身着男装,冒充六弟:“好!真的是好箫!本公主回去就升你为公主府侍卫统领!不让好汉你屈才!”
他又拍我肩,畅声笑道:“好兄弟!你是个识货的主儿!你封的官,我收下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