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来到东来阁,想看望绵偲和绵亿,正不知他们住在哪个屋里,却看到有一间房正在出出进进,后来见有御医提着医药箱从里面出来,被丫鬟送走。孟冬便走近了那间房,果然看到里面有两个襁褓中的小儿,一个面黄肌瘦,一个却圆润白皙,瑛麟正在里面看着两个孩子。
有丫鬟看到了孟冬,忙告知瑛麟:“履王府的侧福晋来了。”
瑛麟抬头望去,笑道:“四福晋来了,怎么站在门外?不进来坐坐?”
孟冬迈进门槛,并不理会瑛麟,她直接走到了两个孩子身边,摸着那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看了一看,充满担忧。
瑛麟笑道:“闻说四福晋出阁前是个医女,应该看得出来,绵偲是先天不足之症,而并非我照料不周。我也纳闷,绵亿一生下来就比绵偲个头大得多,又能吃能睡,不让人操心半点,轻轻松松的照顾着就白白胖胖,惹人喜欢。可是绵偲,吃也吃不多,动不动就吐啊、拉呀,夜里闹腾的更厉害,怎么哄都是哭,三天两头的请御医来看,弄得我是焦头烂额,还长成这样。要不是有绵亿在一边能当证据,王爷还当我虐待孩子呢!”
“我已经看过了,告辞。”孟冬随便应付了瑛麟一句,便离开了东来阁。
孟冬又来到望雀楼,先逗着胡嫱的女儿玞婳玩了一会儿,又向胡嫱说明有话要单独聊聊。于是胡嫱将玞婳暂交给滢露抱走,自己陪着孟冬一起出来散步说话。
走了没几步,孟冬便道:“我刚去看过懿泽的那对双生子,虽说陈瑛麟现在担着责任,不太可能害两个孩子,但她并不擅长照顾孩子。绵偲是个不好带的孩子,恐怕只有心细到极致的人才能带得好,比如你……”
胡嫱听得出孟冬的话别有用心,问:“孟冬姐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孟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胡嫱,道:“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两个孩子实在可怜,亲娘不愿意照顾,养母又是个没耐性的人!陈瑛麟是想在永琪面前立功,才不得不对孩子好,但我看得出她有点烦躁。于她而言,孩子不过是工具,恐怕她是想效仿太后当年夺子杀母的那招。若是如此,她只需养一个儿子就够了,两个反而会给将来带来麻烦,不用说,她一定会选择好带的绵亿,而放弃不好带的绵偲。绵偲那样弱的孩子,如果没了细心呵护,十有八九活不长,我真的很担心。可是我现在为太后办事太多,已经骑虎难下,也不好插手荣王府的事了,我希望你能说服永琪,把两个孩子交给你,算我求你,好吗?”
胡嫱好似为难的说:“孟冬姐姐真是胸中有大爱,不过,现在她是嫡福晋,又有皇上撑腰,照顾王爷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而我是这王府里面最卑微的人,能守着自己的孩子已经是恩赐了,哪有资格照顾别人的孩子?”
“如果你愿意,我相信你能做到。”孟冬笑看着胡嫱,这句话好像是在肯定胡嫱的能力,好像也是在对胡嫱的施压。
胡嫱忽而想起另一件事,乃道:“说起陈瑛麟,我倒有一事想请教姐姐。前几日王爷告诉我,陈瑛麟已经小产两次了,但她自己并不知道。是太医告诉王爷,说她曾经元气大伤,根本保不住孩子,等同于没有生育能力,王爷怕她为此伤心,像当年碧彤福晋一样看不开,因此和太医一起瞒下此事,也是因为这个,才将懿泽的孩子交她抚养,王爷以为是两全其美之举。可我不明白,陈瑛麟当年是被火灼伤,既然没有毁容,可见伤的也没那么重,不该影响生育吧?”
孟冬道:“我在太后那里听说过一件事,陈瑛麟服侍太后的那两年,太后一直让人暗暗的给她服用避子药,而且药量不小。那时候太后是担心她被皇上宠幸,万一怀上龙嗣,可能会被天下会利用。没想到后来皇上安排她嫁给了荣郡王,在太后筹备婚事期间,又灌了她好几种药,想必杀伤力都不小。陈瑛麟不懂医,又盲目自信,恐怕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毒药。她的‘元气大伤’、容易滑胎,应该都是源于那些毒药。”
“原来如此……可是既然用了那么多的药,她应该很难受孕才对,王爷跟我说过,他们同房并不多,她却接连两次有孕,王爷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陈瑛麟那么要强,又不得永琪的爱,一旦有机会,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怀上孩子。我猜,她应该都是提前算准了时间,且在房事前后都喝了坐胎药,不然凭自然之力,的确不太可能。”孟冬想着,分析着,叹道:“太后确实狠毒,她大约早料到陈瑛麟婚后会致力于怀孕,逮着机会就拼命灌药。小产伤身,陈瑛麟又不自知,越努力便越糟践自己的身体,无异于自掘坟墓。照这种速度,不用太后动手,她也活不了几年。”
胡嫱笑着摇了摇头,道:“恐怕太后用这种方式弄死陈瑛麟的想法要落空了,因为王爷已经明白了这层缘故,以后无论如何也再不会碰她了。”
“如果是这样,陈瑛麟就更不会把儿子还给懿泽了,而且她还会教这个孩子疏远懿泽、仇视懿泽……”孟冬不敢往后想,深深感到不妙,她握住胡嫱的手,劝道:“你去把那两个孩子接过来好不好?其实我今天来,不止去看了两个孩子,也去看了懿泽。她现在好像变得不是她了,生活已经过成了一种模式,所有的事情都是待完成的任务,让我觉得好可怕!如果由你来抚养她的孩子,教给孩子正确的道理、告诉他懿泽也曾是个很好的母亲,等孩子慢慢懂事了,或许能唤醒懿泽的母爱,那样,她就还有机会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可是如果是陈瑛麟,她一定会把孩子带偏,恨不得孩子跟懿泽不共戴天,到时候别说母子亲情,这孩子说不定会把懿泽当成仇人!”
“姐姐对懿泽的用心,真是丝毫不逊王爷。府里的人都知道,王爷平日很忙,如果有闲暇,最常来我这儿。可他们不知道,王爷在我这每次都是懿泽长、懿泽短的,跟我讲当年他和懿泽如何相识、相知、相爱,婚后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一会儿说后悔娶碧彤、一会儿说后悔娶瑛麟,后悔这个、后悔那个,什么过去的甜蜜、现在的苦水,一个劲的往我这倒。你也是,整天忙的不得了,好不容易今天来看我一次,绕了一大圈,其实就是为了劝我帮懿泽。”胡嫱略微笑了笑,这笑容好像不怎么发自内心,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暗有所指。
“我知道,你和懿泽共侍一夫,被她欺负过不少次,帮她对你的确也不见得有好处。可是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我们都对不住懿泽,在翊坤宫时,我们三个是好姐妹,懿泽也帮过你不少。你和我却为一时之气,欺骗利用了懿泽!”孟冬望着胡嫱,语重心长的说:“我很感激你给了我一个打开心结的机会,挽回了本来已经失去的缘分,你也应该感激我配合你,让你终于有机会穿着嫁衣走进荣王府的大门。我们成全了彼此的姻缘,可懿泽为这件事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虽然绵脩是被陈瑛麟所害,你我却都有责任,现在我每次抱起绵惠、感到幸福的时候,都会想起懿泽失去绵脩的心痛。你现在也做了母亲,难道你不会吗?绵脩的死是懿泽心中永远的痛,也是我心中永远的悔恨和遗憾,如果有机会,我真的希望懿泽和她现在的孩子做些什么,我想,你的心也会和我一样。”
“我们不一样!你的丈夫爱你,虽然成婚道路曲折,却难得圆满。我的丈夫心里爱的一直都是另一个女人,我只是他受伤后暂时停靠的一个港湾罢了,只要那个女人一句话,他随时可以抛弃我。我必须谨小慎微的活着,不然有一天也会如我哥哥一样死的莫名其妙!”提到哥哥,胡嫱的眼泪刷刷落下,抽噎着说:“府里的人都以为我无情无义,亲兄长死了,我却与凶手继续相安无事的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可谁又理解我的苦衷?我没有背景、没有亲人,比不得你有太后撑腰、也比不得瑛麟有皇上撑腰、更比不得懿泽天生神力,如果再失去王爷那点弱不禁风的爱,我能活多久呢?”
孟冬不敢否认,她在太后那里虽然有许多不得不,但在自己家里却还算如意,相比而言,她的婚后生活与胡嫱的确不能相提并论。
胡嫱泪流满面,喃喃而道:“你嘴里说懿泽我们三个都是好姐妹,可事实上你却时时处处都在偏袒懿泽!如果每一个过失都可以用你刚才说的那种方式来归结责任,那又都有谁该为我哥的死担责任?虽然我哥是被陈瑛麟所害,可如果没有王爷对他的矛盾与仇视,陈瑛麟不敢大张旗鼓的这样做,如果我哥不是一门心思要救懿泽,他也不会惨死在区区几个侍卫的箭下!我哥哥是什么人,我会不知道吗?以他的功夫,就算千军万马中,也未必不能逃生!那么我哥的死,懿泽就也是有责任的!不是吗?”
孟冬不太记得胡嫱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对他的死也只是略有耳闻,并不十分清楚其中情由,不敢妄论,但看到胡嫱这么伤心,只好安慰道:“对不起,我不该把自己心中的愧疚强加在你身上,你哥的事,我不清楚,但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帮懿泽,你不愿意就算了。不要因为我说的话而难过,如果你觉得现在的日子很苦,相信你的女儿会带给你一些快乐,她是个女孩子,应该不会有人来害她或抢走她,希望你们也能很幸福。”
胡嫱没有言语,眼泪还在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孟冬失望的离开了,她现在的身份是不可能有机会替懿泽照顾孩子、弥补心中缺憾了,她默默期待着胡嫱会改变主意。
胡嫱回到望雀楼,看到滢露抱着玞婳正在门前打转哄着,玞婳却不住的哭啼,她忙接了过来,玞婳这才不哭了。看着怀中笑成一朵花的玞婳,胡嫱也甜甜笑了,幸福瞬间,却猛然又想起了孟冬说的话。
滢露将石桌上的一个托盘拿进了屋里,托盘里面是府里分送给胡嫱母女的一些物件,胡嫱知道,必然又是瑛麟吩咐人照常送来的。
胡嫱抱着玞婳也进了屋子,问:“福晋的人每天来送东西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她们提到过两位小贝勒?”
滢露笑道:“东来阁那边的人一向口风紧的很,很少在外面提里面的事,我只知道两位小贝勒在芜蔓居时的状况。
“那……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福晋待他们如何?”胡嫱生怕滢露不愿意,忙称赞道:“姐姐是王爷从宫里带出来的人,也是这府里最有资历的人,要想打听一件事一定不难。”
听到胡嫱这么说,滢露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格格抬举我了,再有资历,我也还是个下人,哪敢僭越?再说了,格格好不容易生下女儿,才有了点地位,万福晋的手段,你都是知道的,何必去招惹她呢?”
先前胡嫱被懿泽压制欺凌,望雀楼的婢女仆从全部被调走,永琪因为怕懿泽生气,不敢擅自给胡嫱增添佣人,只将自己身边信任的滢露派到胡嫱身边照料一二。胡嫱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从不敢把自己当主子看待、也不敢把滢露当下人看待,因此一直称滢露为“姐姐”,并尽可能的自食其力。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胡嫱生产,根据宗室的惯例,才给胡嫱配备了奶娘嬷嬷等人手。这样胡嫱才活得像个主子,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也正是如此,胡嫱和滢露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二人相处,滢露深知胡嫱为人懦弱胆小却心思缜密,倍受永琪怜惜之情,也不敢轻视胡嫱,日子久了,也有些真情可言,因此才有今日的相劝。
当下胡嫱听了滢露的劝告,又想着孟冬的期望、她与懿泽的过去种种,左右为难,一夜不曾好好入睡,到了次日晨起,滢露进来服侍。胡嫱坐起,拉住滢露的手,又央求道:“姐姐,你能不能去帮我打听一下两位小贝勒的情况,就悄悄的跟底下人问问,福晋应该不会知道。”
滢露笑问:“格格为何突然对这件事有兴趣呢?”
胡嫱答道:“有人告诉我,绵偲不太好照顾,福晋有点厌倦了,我怕那孩子出事。”
“跟格格说这些话的人,是四福晋吧?”
胡嫱只好点点头。
滢露在胡嫱的床边坐下,笑着问:“格格知道我是这府里跟王爷最久的人,那你知道我为何这么多年都默默无闻,像不存在一样吗?”
胡嫱摇了摇头。
“我跟格格说点王爷早些年在阿哥所的事吧,格格在宫中时,应该听说过王爷生性爱管闲事,而且多半管的都是宫女的事,你知道这里面的由头吗?”
胡嫱又摇了摇头。
滢露讲述道:“起初是因为王爷偶然看到有些宫人受到了不公待遇,看不过去,就要主持公道,让下等人也有为自己辩护的机会,几次救人于危难之中。那些人自然感激王爷,这事就在私底下传开了,后来宫人们但凡有了麻烦,个个都想找王爷求助,王爷倒是乐此不疲,只要办得到的都不推脱,就在后宫有了‘救世主’的名号。可宫人太多了,琐事也太多了,天天都有人来找王爷,更可笑的是,在王爷到了适婚年纪后,竟然有些样貌尚可的宫女,想以此牵线勾搭王爷,自行制造出来一些‘麻烦’来找王爷‘求助’,王爷怜香惜玉惯了,来者不拒,几乎忙不过来,总也被‘麻烦’牵着鼻子走,宫人们背地里又给他起了外号叫‘护花使者’。我心里生气,就自作主张,尽可能替王爷拦下那些慕名而来求助的人,这倒好,有一次差点耽误了王爷救一个宫女的命,王爷后来狠狠的斥责了我。你知道,王爷是个脾气好极了的人,很少训斥人,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发火,我心里不服气,就很厌恶那个宫女,还捉弄过她一次,你知道那个宫女是谁吗?”
胡嫱瞪大了眼睛,她很好奇这个答案。
“那个宫女后来成为了王爷的发妻,就是索福晋。”滢露笑问:“现在,你知道我资历深,却假装不存在的原因了吧?”
胡嫱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滢露又说:“也许索福晋早就把我当年的过失给忘了,但是她毕竟做了我的主子,我哪能不夹着尾巴做人呢?索福晋虽然强势,却从不斤斤计较,得罪了也还有转圜的余地。可万福晋就不同了,她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手段又毒,府里下人都很怕她。你没发现,自从万福晋当家后,府里比以前规矩多了吗?因为大家都知道万福晋惹不起!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格格已经得罪索福晋,切不能再得罪万福晋了!”
“你说的这些,我何不明白?”胡嫱苦笑着,道:“我哥的死,我已经够隐忍了,我失去了至亲,却成就了她的‘功劳’,现在我的一餐一茶还都等她分配,我真的忍的好难受!”
滢露安慰道:“我知道格格这些年活得憋屈,可你会有出头之日的!外面哪个人看不出来,咱们王爷是皇上心目中的储君!我伺候王爷多年,看的最明白,王爷虽然怜香惜玉,眼光却高的很,他能放到心坎上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索福晋,一个就是格格你。现在有皇上做主,万福晋才凌驾在你们头上,等有一天咱们王爷当了皇帝,一定会立索福晋为后,封你为贵妃,到时候,你也是一宫主位,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吗?”
“不……不……”胡嫱拼命的摇着头,满面愁容的说:“我不要他当皇帝,我只想他好好活着……”
滢露不解的问:“格格你说什么傻话呢?”
胡嫱又拉住了滢露的手,央求道:“姐姐,你就去帮我打听打听吧!好不好?”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想坚持?”滢露无奈的摇了摇头,又问:“就算我打听到两位小贝勒的事,你预备如何?”
胡嫱答道:“如果福晋对他们不好,我一定要说服王爷,把他们接过来,由我来照顾。”
滢露笑道:“格格你傻呀!你是汉人,又没有靠山,就算抚养了世子也做不了皇后。再说了,万福晋会允许你接走孩子吗?那是不可能的!”
“我想抚养他们,不是为了做皇后,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胡嫱的眼泪又顺流而下,悲叹道:“孟冬姐姐有一句话说的很对,绵脩的死,是我们三个心中共同的伤,这种感觉,在做了母亲之后会愈发强烈。不管凶手是谁,或者那只是个偶然,但绵脩终究是因我的马车进府才惨死马蹄下的,让我的大喜之日变成了他年年的祭日。我真的好心痛!”
滢露听了,十分动容,只好点头表示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