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稚望着床榻上的老人,心头微动。
老夫人微微斜眸,沧桑的双眸凝在虞稚的身上,两道目光交汇,老人平静有思,未说半个字。
遂暼了林姑姑一眼,林姑姑会意走上前来,问道:“三小姐,大夫说您有法子医治老夫人的旧疾?”
“是。”虞稚笃然启唇,淡定的神情不由得令人信服。
林姑姑条理清晰:“不知三小姐是何处学的医术?又或是,从何人口中听得的技法?”
虞稚撒谎不打草稿,嗓音清澈平缓:“偶然在一本书上所见,记得些许,若我口述,大夫施针,定有奇效。”
于碧云蹙眉忧虑:“只是在书上所见便要治疗祖母?这怎么行?祖母若是……”说着说着,又啜泣起来。
“没错,你不能因为怕责罚,就随便给大夫出馊主意,祖母是能给你瞎折腾的吗?”于芷桐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愤愤不平地瞪着虞稚。
她这个三妹怎么回事,以前都是蠢得没边,如今倒好像变聪明了,谁允许这个傻子咸鱼翻身了?根本就是虚张声势!
林姑姑又一次看向于芷桐,后者的嘴快要撅上天了,还是乖乖地闭上。
老大夫思索再三,说道:“三小姐是懂药理的,不如就试试吧,若有不对的地方,我会及时制止的。”
陆芙眉眸底阴冷,面上全是忧色:“可万一有闪失……安歌要担这个责任吗?”
担责任?
谁担得起?况且医药总因人而异,不可能存在万全之策。
老大夫张开嘴欲替虞稚辩解,却被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打断:“我担。”
话音落下,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虞稚身上,大部分是怀疑,且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她直视着床上的老夫人,语气轻松至极:“若有闪失,那就拿我的命换好了。”
!!!
一语惊人。
老夫人平静的眼睛里掠过思绪,放在貂皮之下的手指伸出,朝门的方向拂了拂,弧度极微小,林姑姑却懂了:“老夫人让你们都出去。”
闻言,于芷桐喜上眉梢,对着虞稚得意一笑:“我就知道祖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陆芙眉暗暗冷笑,这个冒牌货再聪明伶俐又怎样,谁会轻易将命交给她?
于碧云梨花带雨地柔声道:“让云儿在此照顾祖母吧,祖母身体欠安,云儿也会寝食难宁的……”
紧接着,林姑姑看向虞稚:“三小姐和大夫留下。”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老夫人允许虞稚一试!
“什么?”于芷桐满脸不敢置信,指着虞稚拔高声音,“你们就让她给祖母诊病啊,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林姑姑面不改色地抬手:“请二小姐出去。”
话落,两个老嬷嬷走上前来,直接将聒噪的于芷桐抬了出去。
于碧云顿时慌了神,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仿佛将要生离死别:“不……不……云儿要在这儿照顾祖母……”
她一定要待在这儿,她倒要亲眼看看,于安歌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更何况,施针那般危险之事,只要稍有一点偏差,可就是一条人命……这样好的事,她怎么能不成就呢?
“照顾?”虞稚漫不经心地转眸,“用你的泪水擦地吗?”
此话一出,众侍女垂首忍笑。
于碧云猛地抬起眼,泪水凝结在眼眶中,迸射出入骨恨意。
在她快要爆发的时候,陆芙眉眼疾手快地疾步而来,按住了于碧云的肩膀,小声念叨:“云儿,嫡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身份低,不配。”
好一招以退为进。
若是老夫人一时心软,就会留下于碧云了,还会斥责虞稚不懂事。
然而,一直到陆芙眉拉走于碧云,屋内都寂静无声,老夫人始终没有留意。
于碧云柔弱的身子被陆芙眉扶走,仿佛凄凄切切,随时都会跌倒的脆弱之下,藏着滔天怒憎。
陆芙眉轻轻按住女儿的手背,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母女二人的背影离去。
所有闲杂人等尽数离去,只留下了四五个侍女在门帘外伺候。
老大夫把银针从箱子里拿出,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然后迫不及待地问虞稚:“该怎么做?”
说来奇怪,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几句话,他就深信不疑,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和平时一样,我待会儿会口述步骤,切不可失神,不可迟疑。”虞稚不紧不慢地说完,转头对林姑姑道,“把这毯子都撤了,扶老夫人坐起来。”
闻言,林姑姑微微一顿,心下对‘老夫人’二字略有疑惑。
她未细想,径直走到床边,和侍女一起将毛毯撤下,小心翼翼地扶起老夫人。
老夫人似有若无地看着虞稚,不发一言,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林姑姑知道,老夫人很喜欢这个新三小姐。
另一边,虞稚的注意力全放在针灸上,仔细地指点老大夫,事无巨细,仿佛是一位经验老道的真大夫。
老大夫凝神静气,在老夫人的头顶落下一针。
“嗯……”老夫人顿时有了反应,眉头轻蹙,似乎很不舒服,林姑姑看得捏了一把汗。
即使如此,老大夫仍未停止,带着对虞稚的强烈信任,毫无迟疑地又落下一针、一针、一针……
直到十三针施完,老夫人再睁眼时,双眸已明显清明,对虞稚展露笑意,温声道:“我舒服多了……”
虞稚眸光微动,唇角轻牵。
面前这个老太太,与她记忆中的那个老人极为相似,同样拥有一张慈祥可爱的脸,说话总是很温柔,也有小脾气。
她为什么这么熟悉如何施针?正是因为她的奶奶曾经亦是如此。
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老人缺乏锻炼,又受凉了而已。只要日后常户外运动,便可恢复如初。
“不愧是神医啊!这清明十三针比我想象的复杂多了!”老大夫很是激动,接连追问,“三小姐,您真的不记得在何处见过焦偃老爷子了吗?再好好想想!”
“我真的……”虞稚无奈地启唇,到了嘴边的话却忽然卡住,黑眸微凝。
老大夫喜出望外,兴奋地凑上来:“想起来了?”
虞稚却轰然起身,环顾四周,大步走向门帘之外。
惊得老大夫一脸茫然,老夫人看了看林姑姑,林姑姑同样疑惑得环顾四周,鼻子突然皱了皱,低声呢喃:“这是什么味儿?”
就在此时——
“砰!”
“啊——”
林姑姑疾步而出,便见熏炉翻倒,烟灰撒了一地,一旁的丫鬟吓得慌了神,诚惶诚恐地望着虞稚。
虞稚冷眸一掠,看中了绣篮中的剪刀,单手抄起,在纤指间划动,瞬间抵在了丫鬟的下巴上,声音寒冽:“是谁指使你?”
老大夫随即走出来,看到这场面继续发懵。
林姑姑蹲下去端起熏炉,搁在鼻端一嗅,沉声咬字:“是迷香。”
“没……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人…三…三小姐,奴婢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啊!”丫鬟磕磕巴巴好半天才把话说完。
虞稚向来没有耐心,手掷剪刀用力戳向那白嫩的皮肉,疼得丫鬟吱呀乱叫,老大夫不禁吞了口唾沫。
她的手忽然被人按住,林姑姑低声道:“交给奴婢吧,莫吵了老夫人。”
说完便示意其他丫鬟捂住其口,将其拖了下去。
虞稚漠然地望着门口,依稀可见陆芙眉难看的脸色,轻轻启唇:“逆奴如此猖獗,姑姑不打算换一批吗?”
闻言,林姑姑不由得屏息,仔细看看面前淡然如水,却暗动风云的少女。这是要借老夫人的手清理陆氏的爪牙啊,搞得她都不清楚,这丫鬟究竟是谁主使的了……
只能等审问结果了。
“怎么了?”
老夫人忽然出现在了屏风前,衣衫不知何时已穿好,步伐都轻快起来。先是看了一眼虞稚,这才问林姑姑。
“不过是手笨的丫头打翻了熏炉。”林姑姑快步上去扶住老夫人,“您不再歇息会儿吗?”
谁知,老夫人别有深意地暼着林姑姑,微微一笑:“陆氏调教出的丫头,能不手笨吗,明个儿换一批吧。”
林姑姑不由得怔住,想说什么,却又碍着虞稚在,咽了回去,答道:“是。”
虞稚知道老夫人耳聪目明,早已明白了发生了何事。但她同林姑姑一样疑惑,为何老夫人如此轻易的就相信了她,不怕被她利用吗?
思绪正乱着,耳畔忽然响起:“丫头?”
“哎。”
虞稚条件反射般应了一声,手腕被老夫人抓住,笑得和蔼:“我这身上还软,没劲儿,可咋办?”
回望老夫人善意的目光,虞稚心头一动:“有扇子吗?”
“扇子?”
片刻后,老夫人和颜悦色地拉着虞稚走出内阁,林姑姑跟在后面,手上捧着两把扇子。
院中众人看到老太太竟在半个时辰内,就恢复了精神气,还对三小姐如此亲近,简直不敢置信!
于芷桐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明明祖母刚才还要死……”
赵秀香一把拉住女儿,阻止她乱说话。心下亦是无比震惊,三小姐又是何时习得的医术?
若不是从前藏得太深,就是……换了另一个人。
那这个人进入虞家,又是何目的?